院內的皮具匠人,以一種麻木而呆板的表情看著這群幫派成員。
沒有人敢搖頭,膽子最大的也隻是錯開視線。
已經有四十多近五十歲、在這個異界算得上是老人的老約克,硬著頭皮與那問話的幫派小頭領對視了數秒,僵硬地點了頭,顫巍巍地開口:“是的……那些、那些因納得立人,在南麵空地那邊。”
他不說也會有人說,還會給這座院子裏的皮具匠人們惹來麻煩……這幫人沒有借口時都要來白拿條皮帶、強拿個皮包,又何況是有借口呢。
幫派小頭領嗤笑了下,也不知道是“欣賞”老約克的識趣還是遺憾沒有借口撈點外快,揮了下手,帶著人大搖大擺離開。
被鄰居家的婦人拉進院內的小男孩,後怕地看著那群凶惡的大人離開,又眼睜睜地看著院內的大人們再也沒了之前熱烈討論的興趣,一個個都變得沉默起來。
他似乎懵懵懂懂地、隱隱約約地有些明白,為什麽約克爺爺會說那種又好吃、家裏又買得起的粉條,隻能吃到一次了。
正緊張地安排著安撫貧民窟住戶工作的米婭女士,在半小時後得知本地幫派找上來的消息。
“果然來了啊。”偷閑喘口氣的米婭女士,感慨地道。
這種所謂的本地幫派,米婭很熟……在她的家鄉卡摩爾鎮,兩大家族分治下的工會,性質就和本地幫派差不多。
上萬織戶、數萬織工把管著工會的兩大家族養成了規模接近於鄉下貴族的“龐然大物”,足足有三、四十萬常住住戶的貧民窟和城內的大量平民,能“養活”的幫派規模就更誇張。
曾經當過會所打手的班也情緒複雜地在旁邊感歎:“落後地區的特色產物、懶政滋生的底層寄生蟲……趙姐女士的形容真的非常生動。”
貴族老爺們是沒有什麽興趣去管理那些又沒有多少油水又麻煩的底層窮人的,城內城外都如此;杜塔塔城裏一些自以為高傲的、可以俯瞰貧民窟住戶的普通平民,在貴族老爺們眼裏其實和城外的窮鬼是一樣的生物。
不僅僅是杜塔塔城,曾經的因納得立也一樣——像是地球上的街道辦、基層單位負責的工作,全給當時的市政廳仍給了幫派分子負責;包括保持主要街道的清潔、處理城內生活垃圾、維護城內下水管道、維持平民街區的基本秩序……等等。
從官方機構那兒拿到事權的本地幫派,理所當然能夠“紮根於基層”、利用手頭的權力經營起獨屬於他們的盈利空間。
比如,壟斷底層務工派遣,又比如,壟斷民生生意。
這些壟斷生意中,最“細水長流”的,不外乎食品相關。
米婭女士的家鄉卡摩爾鎮,曾經的因納得立,以及……當下的杜塔塔城,都是同樣的情況:糧食價格的漲跌,半截握在有著貴族背書的糧商手中,半截握在本地幫派手中。
米婭女士思索了下,道:“這些人主動匯攏過來也是好事,班,你來負責這塊吧,城裏出來多少幫派成員,就盡可能留下多少。”
“行。”班爽快點頭,把手頭的工作交給其他人,拍拍屁股往外走去。
很快,班就見到了第一批聞著腥味湊上來的幫派份子。
這幫人從貧民窟出來便攔住了正準備進入貧民區巷道內繼續下一步安撫工作的誌願者和合同工們,耀武揚威地端著架子說些質疑外地人險惡用心的話,眼神兒還很不老實地在誌願者中的年輕女性身上掃。
普通住戶會忌憚上千名精壯男性組成的“因納得立商團”大部隊,這些幫派份子可沒把千人規模的“商團”放在眼裏。
班憑著曾經的“工作經驗”一眼認出這群幫派成員中的小頭領,笑容滿麵地迎了上去。
“原來如此,我們冒昧地公開兜售廉價雜糧粉,讓本地麵包工坊的生意差點就做不下去了,這確實是我們的過錯。”了解幫派成員的來意,班便笑眯眯地道,“這樣吧,我們願意補償損失,不知道應該怎麽補償才合理呢?”
幫派小頭領有些驚詫,估計是沒想到才來了幾十個人就嚇唬住了這個看起來也挺像“道上兄弟”的光頭壯漢,當即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
班並沒有滿口答應,這樣的話也太假了,容易招致對方警惕;假模假樣地與人討價還價了半天,這才把人往大營地帶、說是讓去看看“誠意”……
然後,就木有然後了。
大營裏雖然沒有亡靈,但足足囤著幾大百準職業級的民兵和好幾十個職業級的幹員,控製這群幫派成員跟關了門抓小貓差不多。
接下來,班索性安排了幾名幹員,兩兩分組去城門附近蹲守,隻要看到城裏有疑似幫派分子出來,就主動上去為“太君”領路……
班還感覺這麽一批批的抓效率不太高,索性“好吃好喝”伺候了一番落網的幫派成員、問出城中各大幫派的活動區域,讓幹員化妝成貧民窟住戶,跑進城裏去給幫忙送求救信……
戰爭一旦開打,再蠢的幫派成員都會曉得來貧民窟搶生意的商團並不真就是來做生意的,說不得會鳥獸散——當初因納得立就是這麽個情況,攻城的時候沒顧得上幫派分子,不知道跑了多少囚犯修路工——能在開戰前多抓幾個俘虜,塔蘭坦的工程進度也能快上那麽幾分。
這邊,班愉快地抓著勞動力,另一邊,米婭負責的貧民窟安撫工作也沒落下。
班把攪屎棍幫派分子忽悠走,早上用來賣粉條的三輪車,就給誌願者和合同工們推進了貧民窟內的各條巷道。
這回的三輪車上,也裝了不少貨物——棉襪、毛巾、小袋包裝的鹽、塑料碗盆等二銅店商品。
除此外……還裝上了巴掌大小的收音機,和裝電池的擴音喇叭。
因收音機比較貴、貨物比較雜的關係,為防哄搶,每輛三輪車都安排了五個人負責,五人裏麵必須有三名青壯男性。
漢克太太和伯克利兄妹、以及兩名合同工剛把三輪車拉進早上賣粉條的小巷,就有剛才看到幫派成員路過的本地住戶緊張地圍上來詢問:“太太,你們晚點兒還會賣粉條嗎?”
“賣的,六點前後就會把爐子拉出來了。”漢克太太豪爽地拉高音調,讓稍遠點兒的住戶也能聽見,“現在咱們先來賣點雜貨,順帶給大家播放一下我們因納得立廣播台推出的廣播劇。”
“我們要去前麵那個路口做生意,需要雜貨的話可以跟過來看看!”
本地住戶聽到還能買到那便宜又管飽的粉條,心裏的緊張稍稍緩解,不少人都好奇地跟著三輪車移動,想看看這幫心善的因納得立人還會賣什麽好東西。
至於廣播劇,倒是沒有多少人感興趣……聽著廣播享受閑暇時光這種生活,離底層人民實在是太遙遠了,住戶們完全沒有相應的概念。
中午十二點前,如漢克太太負責的這樣裝著喇叭的小三輪車,準時出現在貧民窟深處各條巷道內。
漢克太太認真地確認著用袖套遮蓋起來的腕表上的時間,距離正午十二點整還有三十秒時,嚴肅地打開收音機、按下喇叭。
時間到達十二點整,貧民窟上空出現了由六十多個喇叭組成的“矩陣”同步播放的、明快優美的BGM,一道清脆甜美的女聲吟唱,飄進這座成型上百年、毫無任何精神娛樂可言的貧民區裏的每個角落,鑽進每一位住戶的耳朵:
“我的家鄉在威斯特姆,那是巴賽洛河澆灌的土地上的美麗小鎮,我叫卡洛琳,我在鎮上長大……”
因納得立人要是對杜塔塔城的居民說“我們都是萊茵王國國民,我們都是一家人”,是很難獲得本地居民認同的。
原因很簡單,除了肯亞帝國、索克裏帝國那種強盛到足以讓任何國民都能在麵對外國人時產生強烈國民自豪感的國家,這個異界的大部分公國、王國,對於本國人民來說,都沒有什麽存在感……
類似的情況,在地球上也很常見,無數入籍美利堅的外國人轉過臉就能毫無心理負擔地賣掉母國;誰要是去對美籍亞裔、美籍以O列人、美籍印O人、美籍XX人暢談什麽母國榮耀,隻會被人當成傻逼。
對於萊茵人這種普遍對萊茵王國沒有歸屬感的情況吧……楊秋和國家隊都抱持坐視態度。
萊茵王室本來就沒幹多少人事,誰管他的!
萊茵人民對於萊茵王國沒有認同感,對於意圖竊國的某邪惡黑魔法師來說,還是好事兒!
原住民沒有王國歸屬感、沒有比正神教派更可靠的精神信仰,那楊秋就給他們建立土地歸屬感,把一衣帶水鄉土情釘進原住民的腦子裏、讓巴賽洛河這條滋養著這片大地的母親河成為人們的精神圖騰!
不管是《我們的奮鬥》這出節奏輕鬆明快的年輕人勵誌劇,還是《蘇珊傳奇》這部力求史詩感的英雄傳說,都是為了這個目的打造出來的!
文化創作,就是在這種時候出力的!
這套籌謀已久、且已經在因納得立自家內部實驗過的精神核彈組合拳,也確實沒有辜負楊秋和國家隊的期許。
貧民窟各處,或在自家棚屋中做手工活、或是在本地工坊中勞作的住戶們,原本隻是驚奇地仰頭看著四周、好奇著聲音的來源;聽到扮演卡洛琳的女演員唱出“巴賽洛河澆灌的土地上的美麗小鎮”後,大部分人便沒來由地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本地住戶們自然是十分熟悉巴賽洛河的,每日清晨,都會有很多挑水工去東北方向的上遊河段挑來清潔的河水,部分自用,部分挑去城內或是在貧民窟內售賣。
威斯特姆這個鎮子在哪,沒有人知道,但既然是同在巴賽洛河流域內,那想必離他們生活的杜塔塔城也不太遠吧!
為配合前線工作,這一天的下午,因納得立廣播台沒有循環播放異界歌曲,而是連播了《我們的奮鬥》和《蘇珊傳奇》這兩部廣播劇。
這兩部廣播劇的長度相對於這個世界的大型戲劇而言要短得多,一部劇的播放時長約為兩個小時多點,播放結束時,已經到了下午五點半。
這四個多小時的播放時間裏,足有二十六、七萬民住戶的貧民窟,聽不到任何爭吵喧嘩,隻有六十多台喇叭組成的播放“矩陣”中傳出的聲音在這片土地上流轉、浸透,鑽進每一名住戶的耳中,落進每一名住戶的心底。
在街頭巷尾玩鬧的兒童,在自己的家門口做手工活的婦人、老人,在工坊中勞作的男人,在河岸邊洗衣的婦女,在巴賽洛河淺水區域捕魚的漁夫,無數人放輕了動作,放慢了節奏,安靜地,專注地,聽著那仿佛並不是發生在很遠的地方的、與他們似乎距離很近的故事。
卡洛琳和她的同伴們的故事,讓人們向往起威斯特姆那座同樣也是緊挨著巴賽洛河的美麗小鎮。
因納得立人蘇珊·肯雷迪森,阿德勒人韋伯斯特·傑克,塔奇亞人馬修·貝爾特和托馬斯·布拉德,這四個兩百年前為保衛家鄉、保衛巴賽洛河而悲壯犧牲的平民英雄,讓無數第一次聽見這四個名字的人心痛落淚。
尤其是關於阿德勒人韋伯斯特的劇情橋段,連枯坐工坊幾十年、已經被艱難的生活磨去所有希望和**的皮具匠人老約克,都不禁眼眶發紅。
“我們阿德勒,也出過這樣的大英雄啊……”
聽到韋伯斯特為了保護同伴喊出那句“讓我們在故鄉重逢吧”便慘烈地被魔獸群淹沒後,老約克背過身去,偷偷擦了下眼角。
隕落於異鄉的平民英雄,在死亡來臨前心心念念想要返回的故鄉、想要重看一次的巴賽洛河,隻是老約克看管了,看膩了的風景。
而這些早就熟悉的景象,在老約克的心底,忽然變得非常重要,變得意義非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