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團離開流放鎮當日,安東尼帶了兩個人來給他們領路。

“往東麵走個一天半左右,就應當可以碰上我們的修路隊了,到時候就可以搭他們的順風車。這兩位是亞當和葛吉爾,他們跟你們同路,正好可以領你們找到地方,不至於錯開。”

帝摩斯伯爵視線在黑皮膚大塊頭亞當身上稍作停留,便轉向與亞當同來的黑發青年。

這位黑發青年年紀不大,卻暮氣沉沉,毫無精神,與帝摩斯伯爵在流放鎮裏看見過的生人氣質極其不符——就算是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殘疾貧民,也沒有像他這麽頹廢的。

更讓帝摩斯伯爵眉頭大皺的是,這個名為葛吉爾的黑發青年,長相實在是太有北方特色。

安東尼曉得什加王室的人會對肯亞血統比較敏感,主動笑著介紹:“葛吉爾和我一樣來自肯亞帝國,算是我們的……嗯,客人。”

葛吉爾懶得去看他的老同鄉安東尼,牽著馬越過狐疑地盯著他看的安德烈,自覺走到隊伍後麵去。

大塊頭亞當哈哈一笑:“別介意,這個‘肯亞客人’在咱們這兒做客不太愉快,所以他才這副嘴臉。”

帝摩斯伯爵&安德烈同時麵無表情地看向這個黑皮膚大塊頭。

貼著頭皮的白色短毛,黑到耀眼的皮膚,這貨怎麽看都是南方來的索克裏人……

一個肯亞人(安東尼)、一個索克裏人,在塔蘭坦亡靈的地盤上自稱我們、咱們的,你們就不覺得奇怪嗎?

安東尼這個前盜賊和大塊頭亞當這個前傭兵才不在乎什加人怎麽看他倆,兩人揮手告別,安東尼就回鎮裏去忙自己的事去了,亞當也是絲毫不知道啥叫見外地牽馬走到安德烈旁邊,大大咧咧地道:“咱們抓緊趕路吧,爭取明天就能趕到修路隊的地頭,吃後勤司大廚們準備的午餐。”

身為肯亞大貴族之家子弟、烈陽教會正式調查員的葛吉爾,如今卻尷尬憋屈地被困在塔蘭坦這片荒原上當俘虜,情緒自然高不到哪去,完全沒有跟別人搭訕聊天的興趣。

老早從俘虜身份搖身一變成因納得立在職公務員(司法司幹員)的原索克裏傭兵大塊頭亞當可沒他那麽矯情,趕路途中被帝摩斯伯爵有意地套了下話,就什麽都說給人家聽了。

“……這麽說來,你隻靠兩年的薪水就獲得了一座農場?”

騎馬與亞當並行的帝摩斯伯爵,難掩驚愕地道。

“說不上是農場,隻是承包了一塊荒地而已,房子還是要自己掏錢建的,唯一的好處也隻是市政廳農業司土地局的人會在春播前過來幫我們家把土地翻好就是了。”亞當看似謙虛,實則炫耀地道,“像我這樣把薪水用來承包荒地的人多著呢,威斯特姆西部那片兒幾十傾的地全是市政廳的人承包的。”

因納得立地廣人稀,大片的土地未曾開發,市政廳鼓勵民間開墾拓荒、提供各種政策便利,自然也不會放過自家的雇員……

帝摩斯伯爵自家除了封地,名下農場莊園無數,倒不至於為一座農場便驚訝,讓他震驚的是,大塊頭亞當並沒有掩飾他的經曆——這個索克裏傭兵並不是一開始就投靠了噩夢屠夫,而是聽命於雇主打劫威斯特姆的村莊後被亡靈俘虜。

從擺脫俘虜身份到為噩夢屠夫工作,僅僅隻有兩年的時間!

一個傭兵出身的外國人,還是俘虜開局,居然隻用工作兩年便可獲得農場,這是什麽概念?

一般的小貴族,名下能有幾座、十幾座農場,就已經是經營有方了。

大塊頭亞當興奮地提起他去年入秋前委托相熟的傭兵團回索克裏把他的家人接過來、他這趟去威斯特姆就是為了安頓他的家人、把家人接去他承包的農場,帝摩斯伯爵已經不怎麽聽得下去了。

閱人無數的帝摩斯伯爵隻與大塊頭亞當攀談不到兩小時,就已經看出這個家夥就是個腦子裏麵滿是肌肉的笨蛋,與羅威爾修士的信件中特意提及過的巴頓幹員、雪莉文員這種精英完全不是一回事。

隻能靠武力吃飯的莽夫,擱到別的地方,除了當傭兵、又或是依附貴族當私兵,估計是沒有什麽出路的。

在亡靈政權的控製區內,這種空有武力的蠢貨,卻居然能成為司法司的正式幹員,還真能攢出家業……

帝摩斯伯爵不禁回想起才剛剛分開的肯亞人安東尼。

當過裁縫學徒又當過山賊的安東尼,粗看上去像是跟大塊頭亞當差不多的肌肉蠢貨,實則心思細膩,做事兒有條有理,如果在山賊的這條道路上走下去,非常有可能成為禍害一方的山賊頭子。

如果帝摩斯伯爵的領地內有這種“從良山賊”,他肯定是不會放心的,必然要把這貨當成高危份子,嚴命治安司加強監視管束。

偏偏亡靈政權對這個滿臉橫肉、見之不似好人的家夥非常放心,不僅任由他在自家老巢自由活動,甚至敢於讓這種凶徒照顧平民婦女——早上用餐時,帝摩斯伯爵親眼看見過安東尼在為他照顧的女工領餐。

隻與這個山賊出身的肯亞人接觸不過一天時間,帝摩斯伯爵甚至都不自覺地信任起這個家夥處理事務的能力——昨夜被亡靈驚醒後,帝摩斯伯爵第一時間便讓安德烈派人去找此人問話。

越是思索,帝摩斯伯爵的眉頭擰得越緊。

傭兵,山賊,羅威爾修士信中含糊帶過的妓女、男妓,無知的平民,乃至原領主留下的人手……對這些人的任命使用,亡靈政權堪稱葷素不忌。

帝摩斯伯爵捫心自問,若把噩夢屠夫換成他,他絕不會容許亡靈執政官如此亂來。

可噩夢屠夫真就準許亡靈執政官這麽幹了。

這就讓帝摩斯伯爵越是嚐試代入推算噩夢屠夫的想法,便越是覺得匪夷所思。

他怎麽就能容許傭兵出身的外國人占有土地呢?封給依附他的小貴族不是更有利於收買人心?

他怎麽就能容許出身卑賤的下等人占據高位呢,這讓自持身份的貴族如何願意投靠他?

帝摩斯伯爵又想到流放鎮中的平民。

不可否認,這些被卡摩爾鎮驅逐的平民確實被亡靈政權照顧得很好,即使是不能自理的殘疾者也麵帶紅光,麵頰上可看見脂肪。

這種任善的行為值得稱讚,但在帝摩斯看來,亡靈之鎮的執政官實在過於浪費了些……這些平民根本不必讓他們食用亡靈食堂提供的食物,絕大部分平民隻靠土豆和玉米就能養活;給他們穿著那種質量上乘、染色均勻的衣物更加不可取,平民總是需要幹活的,磨損了豈不可惜?

這就是生產力之差導致的價值觀差異化了,事實上流放鎮平民的人均日消耗嚴格控製在十五塊錢之內,想吃好的要另付錢,與調查團“NPC”一個待遇,分發給殘疾平民的衣物也皆是論噸回收的二手貨……

無法理解地球位麵世界工廠威能的帝摩斯伯爵,隻能這麽認為……噩夢屠夫,過於討好他勢力範圍內的平民。

出於這種認知角度,帝摩斯伯爵才能勉強理解為何噩夢屠夫縱容亡靈執政官將領地內的資源往身份卑賤者傾斜。

於是……帝摩斯伯爵自然而然地得出了這麽一個結論:“難道噩夢屠夫試圖拋棄他勢力範圍內現有的貴族,試圖從平民之中另造一批新貴族?”

這麽一想,帝摩斯伯爵的困惑便一掃而空。

“原來如此。傳承已久的貴族之家,必然難以接受黑魔法師的統治;若換成噩夢屠夫一手打造的新貴族,則必定對他唯命是從。”

這種做法相當離譜,但以噩夢屠夫慣常跋扈出格的作風,並不難以理解。

帝摩斯伯爵不由有些同情萊茵貴族,並暗自慶幸當初噩夢屠夫隻是從卡摩爾鎮帶走一批被舍棄的平民便算數,沒有在什加公國邊境搞風搞雨。

“等等——這難道才是羅威爾修士堅持與噩夢屠夫交好的原因?為了讓此人遠離什加公國、遠離繁榮教會教區?”

忽然想到這個可能性,帝摩斯伯爵不由神色一滯。

這麽一想……似乎也不是全無可能。

塔蘭坦荒原西臨什加公國,東臨萊茵王國,對於攜亡靈大軍威勢入侵人類王國領土、抱著重造新興貴族野心的噩夢屠夫來說,本來就往哪邊發展都適宜。

想到這點的帝摩斯伯爵,額頭上緩緩滲出冷汗。

借兵亡靈這個口絕不能開了,不然豈不是給了噩夢屠夫染指什加公國的借口!

帝摩斯伯爵悄悄擦了把冷汗。

“還是見到修士再做決定……若事不可為,盡力完成教宗冕下的囑托即可。”

於荒原中露宿了一夜,次日,繁榮教會訪問團趕在中午前找到了囚犯修路隊的大工地。

主持鐵道工程的哈爾為訪問團安排了一頓午餐,便送這幫遠道而來的客人上了後勤司的運輸車。

騎馬騎得骨頭都像是要散架的帝摩斯伯爵,坐進擠得要命、但好歹比騎馬舒服的五菱宏光,顛簸數小時後,來到了威斯特姆與塔蘭坦荒原交界處的車站小鎮。

在車站小鎮休息了一晚上,次日,辛辛苦苦橫穿塔蘭坦荒原的客人們,搭上了前往威斯特姆鎮的火車。

“總算是來了。”

昨夜已經收到車站小鎮電話通知的羅威爾修士,一大早就趕到鎮政廳等消息,待得知火車已經駛進鎮上的車站,興奮地站起身。

“可算是來了。”

同一時刻,在萊茵王都已經閑閑坐了兩個月冷板凳的楊秋,從冥想中睜開眼睛。

王室提供的別墅大廳裏,一道模糊的人影正漸漸成型。

楊秋從書房出來,走下樓,看清大廳裏的人,臉上浮現驚奇微笑:“居然是你。”

大廳中現身的客人微微抬頭,包裹著全身的黑色鬥篷下,露出來一顆……光溜溜的、瑩白如玉的骷髏頭。

“久違了,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