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春園。
侍郎府的會客前廳,沈如令坐在那高位的右手邊,正與那高堂之上,高山白雪般的貴人說著話。
沈如令現下心思極重,麵前這人身居高位,權傾朝野,可不是一般人能夠攀得上的。
他也聽那林夫人說了沈青靈欲與首輔結親,故而今兒個這位登門拜訪,他以為這人真看上了他家大姑娘。
“大人,我家小女被下官寵壞了,倒是不配得做那首輔公館的正室。”
男人手中端著茶水,神色寡淡地看了他一眼,手中的茶蓋微微一掀,“侍郎寵過她嗎?”
沈如令蹙眉,心中大亂,他忙用笑意掩過,“大人,今兒來必要留在此用膳,下官府中有一江南來的廚子,及其善於做這淮揚菜,就連姑蘇菜也略知一二。”
“哦?”江聿修放下茶盞,凝眉看向他,“大人府中有如此廚子,是否每人都能享用這等美食呢?”
“大人這是何意?”沈如令不解。
他怎感覺這首輔大人句句帶刺。
沈如令再想與他說下去,卻是見這人摸索著手中的扳指沉默不語。
那林夫人此刻坐在後堂,正悄悄聽著外麵的對話,早些時候,她曾收買首輔公館的小廝,讓那小廝將她閨女的畫像連同寫的一些詩詞,弄到公館去,有意無意在那大人物麵前溜溜。
她本也沒抱什麽希望,得到那人的青睞。
卻不料,今兒個,這大人物竟主動登門拜訪了,林夫人心中狂喜,定是因著她閨女的才華吸引了這人。
她忍不住用力攥緊手中帕子,那雙眼眸裏含著水霧,她就知道她這三女兒是個爭氣的。
恰巧,她從她那在邊關的兒子口中得知,那小將軍在邊外左擁右抱,樂不思蜀,早已將這婚約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且這尚未成親,便與軍妓共度良宵,這本就是將沈青枝的顏麵踩在腳下。
將來這事兒傳出去,侍郎府必定是會找人非議,但她那女兒是個爭氣的,到時候嫁與那首輔為妻,定是無人敢說閑話。
隻餘那個尚未進門,就被拋棄的沈青枝,定是要被萬人嫌棄。
林夫人嘴角含笑,眼裏的霧氣逐漸消退,漸漸的,一抹嘲諷慢慢浮上嘴角。
她就知曉,林嫣那狐媚子的女兒怎麽可能坐上那將軍夫人的位置,一個身份卑微低賤的庶女罷了。
不像她家靈兒,很快便要坐上那首輔夫人的位置了。
*
沈青枝那蒲柳之姿,徐徐朝這抱春園走來。
她每走一步,腳底都似在流血,大抵是傷心過度,那萬千青絲微有些淩亂。
府中下人也對那事兒有些耳聞,近來軍營召舞姬一事兒鬧得沸沸揚揚,想不知都難。
故而,看著那四姑娘的眼神裏都含著同情。
沈青枝緩緩走至那抱春園門口,白蘇正守在門口,見她這哀怨愁煩的模樣,有些不敢置信。
但很快,他便領悟過來,忙換了個同情的表情看向她。
沈青枝走進那前廳,還未走進,身子就像是軟弱無骨般癱倒在地上。
她絕望無助地拿出帕子擦擦眼角,那雙水汪汪的眼裏此刻一片紅暈,珍珠大的眼淚“滴答滴答”,落在她身上,打濕了她的長裙。
沈青靈也隨後趕來,站到她爹後麵去,等著看這四姑娘的笑話。
時不時那餘光還會輕輕瞄上一眼,高堂之上那人。
沈青枝可不知她的心思,此刻她也管不著別人,她正痛苦無助地趴在地上,嬌柔的聲音委屈巴巴的,“父親,小將軍已然在軍營裏有了人,他這是……將枝枝往死路上逼啊,這婚枝枝不願結,請父親與將軍府退婚!”
聽聞這話,沈如令來了氣,欲拿起那桌上的茶盞就往那姑娘身上砸,卻是被江聿修按了下來。
沈如令火冒三丈,卻也是不敢當著這人麵,再輕舉妄動,隻是起身,站到那四姑娘麵前,指著她的鼻子罵道,“沈青枝,你知曉你的身份嗎?你何時能看清你自己的身份?一而再再而三要求退婚,可不知,你一個庶女,能得此樁婚煙,已是你三世修來的福分,還退婚?做夢!你怎麽敢說出口的?”
劈裏啪啦的話,蜂擁而來,沈青枝眼淚汪汪,垂著眸子,不敢抬頭。
這番話,實在太傷她心,即使方才她的傷心欲絕是假的,可此刻,她是真得被傷著了。
何等歹毒之話?
——沈青枝,你知曉你的身份嗎?
什麽身份?
“敢問父親,枝枝是何身份,被父母拋棄,無人憐愛的身份?”
她終於抬起眸子,勇敢地注視著麵前的父親,漆黑瞳孔裏寫滿了堅定,“可是父親,是你拋棄我的不是嗎?庶女也是父親的女兒啊,是你當初不要我的。”
“閉嘴!”
沈如令大吼,額頭上的青筋暴起,白皙的臉上,此刻連帶著脖子都通紅一片,顯然是氣憤不已。
“沈青枝,這是你和父親說話的態度嗎?”
他紅著臉,喘著粗氣,斥責著麵前的姑娘。
沈青枝被他吼得低頭莫雷,臉上的淚水“啪嗒啪嗒”,直流。
“沈侍郎,這是你該對親生女兒說話的態度嗎?”
高堂之上那人手中端著茶盞,薄涼的眼神靜靜落在那沈如令身上。
方才他一直沉默不語,其實怒火早已燃燒,他恨不得一腳將這人踹飛,卻還是壓抑住怒火,這人是他姑娘的父親,若是他出了事兒,沈青枝的名聲定是會收到損害。
故而他強忍住怒氣,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卻是終壓製不住心裏頭的怒火。
“大人……”沈青枝抬眸望向那坐在高位的男人,眼眶更紅了。
她雙腿一軟,更是連起來的力氣都沒了,她竟疏忽至此,連這人何時出現都未發現。
也難怪她那便宜爹這般生氣,定是覺得她丟了他的顏麵。
沈青枝貝齒輕咬下唇,淚眼朦朧。
那嬌柔美麗的模樣煞是引人垂憐。
“狐媚子!敢勾引我的男人!”沈青靈站在江聿修不遠處,直是在心裏頭唾棄那嬌弱的美人。
“枝枝。”那人坐在高堂之上,猶如高山白雪,清雋雅致,著一襲修竹刺繡白袍,儒雅高冷,讓人望而生畏。
可他卻是極溫柔地喊著她的名。
“過來。”他說。
沈青枝紅著眼,在冬葵的攙扶下起身到了他身邊,那人一把拉過她的手,將她帶到方才沈如令坐的位置。
沈如令見那一向暴戾凶殘的高官,此刻眉目含柔,不禁大驚失色。
沈青枝乖乖坐在那人身旁,明明才幾日不見,她的相思之苦,夾雜著種種委屈在此刻爆發,淚水失控,洪水泛濫般往外湧著。
“枝枝。”他又喊了她的名。
沈青枝抬眸,看著他,不知他為何意,隻敢開口喊上一句“大人”。
那嬌媚柔弱的聲音直喊到人心坎上去了,讓人隻想將她抱進懷中,好生憐愛。
察覺到男人逐漸泛起柔意的雙眸,沈青靈急了,忙怒斥道,“沈青枝,喊舅舅!這可是小將軍的舅舅,是你的長輩,放尊敬點。”
江聿修聽聞這話,目光瞬間冷了冷,他冰冷刺骨的眸子掃在沈青靈身上,嚇得那姑娘瑟瑟發抖,忙低頭沉默不語。
此刻,沈青靈恨不得將麵前這裝柔弱的女子扔到外頭去,她是何身份,竟是能讓這大京最為高貴的男人親自讓她坐在身邊。
她咬牙切齒,怒不可遏。
而這廂,沈青枝竟是咬咬唇,水汪汪的眼睛無辜地看向男人,輕喊了句,“舅舅……”
江聿修薄唇上揚,轉動手中的扳指,應了聲,“乖。”
“枝枝,吾那外甥竟犯下這滔天大罪,不如枝枝與我成婚,氣死他可好?”
話落,屋子裏一片安靜。
沈青枝腦袋一片空白。
其餘幾人更是不可置信。
尤其是後頭那林夫人,差點從木椅上摔下來,她氣得咬唇隻哆嗦,手中的茶蓋都快被她捏碎了。
“大人,我這四姑娘是庶女,做妾方可,做妻實在高攀不上啊。”
沈如令忙回過神來,走至江聿修麵前,忙勸阻他的行為。
江聿修輕嗤一聲,“沈如令,你可真有臉!嗬!就你這身份,就是嫡女吾也看不上呢!”
沈如令臉紅了三分。
江聿修說罷,當著他的麵,竟是握住了沈青枝柔若無骨的玉手,放在手中摩挲了下,又道,“另,吾那外祖父定下的婚約,可未具體說和誰吧?吾也算他的子嗣,而如今,吾那外甥犯了這事兒,自是這婚約由吾替他履行。”
“大人……”沈如令欲再次勸阻。
可他哪知,這一切都是麵前這人設的局。
更何況,他怎會在意別人的目光,他又豈要在乎別人的話?
倒是沈青枝此刻是真的被他那話嚇著了,她有些雲裏霧裏地垂著眸子,心跳如擂,不知所措。
過了片刻,才抬起水汪汪的眸子看著男人,“大人,這是……”
江聿修靜靜轉動手上的白玉扳指,眼皮微掀,“他負你,不如做他舅母?”
“大人,我的身份……”她紅著臉,眼淚汪汪。
江聿修揉了揉她的長發,憐惜地拿起帕子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目光灼熱地盯向她,“首輔夫人是枝枝日後的身份,萬人之上,無比尊貴,其餘身份渺小如塵埃,即使你父親,日後在你麵前也得喊你一句——夫人。”
話落,萬籟俱寂。
沈青靈滿臉嫉妒,雙手握拳,欲發怒,卻被林夫人從後堂過來按住她的手,搖頭,“切勿動怒。”
“憑什麽,憑什麽。”她眉頭緊皺,原本清秀的麵目此刻有些猙獰。
林夫人也想問憑什麽,憑什麽到嘴的鴨子還飛了?
憑什麽那丫頭明明已經深陷泥潭,還被貴人扶持,坐上了高位。
她不懂,她亦氣惱,可這事兒不急,得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