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日升起的時分,沐浴在山寺的晨曦之中的青年已經被一夜的寒露浸透了身上所有的衣裳,受了一夜寒氣和清晨露水的衣裳比平素沉重了許多,而青年絲毫不在意,手中的劍如匹練般貫日而出,恰似驚鴻,翩若遊龍。
“那你呢?你會不會覺得有半分的不舍?”
老鬆之下的青年男子收招而立,氣息甫定的他微微喘息著……
“哈,你果然是喜歡我。”
劍,在稍做休息之後,把柄蒼涼如水的青霜劍,便再一次從劍鞘內飛出,青城派的獨家劍法,七七四十九招,每一招都是如此的簡約,卻每一招都蘊含著無窮的變化和魔力。
“至少,還從沒人敢這樣和你說話,對不對?”
手中的劍仿佛感應到了主人心中的怒氣和怨氣,在出招的同時發出輕微的鳴聲。
“……”
劍的主人收斂了劍,將劍身橫放在胸前,右手探出二指從劍頭摩挲到了劍尾,無言的默契在劍的身上傳遞而來,青年勾了勾唇,溢出一絲無奈的笑意,“老夥計,你也無可奈何了麽?來來來,再陪我練上一場!”
回身,能挽住千裏寒霜的青霜劍在他的周身劃過一段月光般的匹練光華。
他手中的劍出如雨點,腦海裏她的回聲一圈圈如同漣漪般**漾開去,在他的腦海裏不停的翻轉和騰挪,好像有一個絕頂的武功高手在他的腦袋裏頭打了一百個跟頭一樣的難受。
“為什麽要丟下我不理呢,蓮準?我好想你。”
“叮……”他的劍,脫手而出!流星一般飛出!釘在距離他最近的那棵柏鬆身上。
青年站在原地,看著那柄舉世震驚的青霜劍一半紮進樹身上,一半**在空氣裏,發出錚錚的哀鳴。
他站在原地,並不想走過去將劍拔出來,而那招他曾經引以為傲的燕不回,也未能從容如常的施展出來。
“慎兒。”背後傳來一個老者的蒼老的聲音。
這個青年,正是眼下最意氣風發的少將軍,北侯陸燦的二公子,陸慎。陸慎聞言立刻轉過身來,朝著這個一身道服的老者行禮,“師傅。”
一身道服的老者年紀大約在八十幾歲,頭發和胡須都是雪一般的銀白色,須發雖已經皆白,然而他的精神卻很不錯,滿臉紅潤,二眸子閃耀著璀璨的亮光,看著眼前這個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眼光之中隱有關切。
陸慎對著這一雙似乎能夠看透一切的眼睛,緩緩低下了頭。
“你已經練了一夜,已經夠累了,回去休息吧。”老道不見怎麽特別的動作,微微一抬手,那插在樹身上的青霜劍便到了他的手中,他走過去,將劍柄遞給陸慎,“回去吧。”
這一句回去,讓陸慎明白過來,師傅說的回去,不是回到他在山寺的房間裏,而是回京城的侯府。
可他……不想回去。
此處是在京畿之地的涼福寺。
高山之上的唯一有活人氣息的地方,寺廟莊重,佛相莊嚴,在山腳下還是一片肅殺的冬日裏頭,這座寺廟的周圍竟然綠樹重重,草木深深。
當地人說,此處是被佛祖庇蔭,故而草木都被福氣澤被。偏偏這樣的一個地方,被起了一個“涼福寺”的薄名。
這裏是陸慎從小長大的地方,也是他學藝習武的地方,眼前這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看似是他的師尊,但實際上,陸慎和他的感情比和自己的親爹北侯陸燦的關係都要深厚。
他此時心中的情緒,自然也瞞不過這個眼光厲害的老師。
他也不想隱瞞,卻也不知道要如何對自己的師傅說出這樣讓人難以啟齒的心聲。
怎麽說?難不成還要他親口告訴自己的授業恩師,他昨天白天的時候被一個剛剛從死亡線上恢複過來的小女子給舉止輕佻的輕薄了?還是告訴他師傅,昨天他被人輕薄了之後,其實心裏並未生氣,甚至,在她說出喜歡自己的時候,他還有那麽一絲絲的喜悅?
這讓他一個冷清冷麵的少年將軍如何說的出口?
樓雲裳……
他接過師傅手中的青霜劍,重新放回到劍鞘之中。
“再鋒利的寶劍,最終還是需要一柄劍鞘的。”師傅在他接劍的時候,說了這樣一句話來。陸慎愣愣的抬頭看著自己的師傅,嘴唇挪濡了好久,他似乎明白了師傅的意思。
老人家手撚須然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小弟子,點了點頭,“要麽去追逐紅塵,要麽去守護住它,兩種都是很好的,隻不許做出這樣自怨自艾的樣子來,陸將軍。”
陸慎臉上一紅,心裏卻也好奇起來,一個出家了一輩子的師傅,怎麽會對紅塵之中的男女之事如此的清楚明白呢?
師傅看了他一眼,甩了甩寬大的道袍,轉身離去,消失在一片青蔥綠色的鬆柏當中。
“二少爺,您果然在這裏呀,侯爺找了您好久呢。”甬道上,跑來一個穿著青衣的小童子,陸慎看清楚他的相貌,“茶齡,你怎麽來了?”
茶齡是他大哥的貼身小童,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個茶齡這些年似乎都沒有再改變過自己的身高,一直和他十五歲時候的模樣一樣,而他此時的真正年齡,比自己還要大一歲。
茶齡在這大冬天裏頭也跑出了一身的汗,“二少爺,老爺和大少爺都在找您,宮裏頭怕是有差事了。咦?二少爺,您一夜未睡麽?臉色怎麽這麽差?”
陸慎擺了擺手,既然是爹和大哥都在找自己,自然是發生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他一時也不能耽擱,帶著茶齡到廟宇之中和師傅匆匆告別,便下了山。
實際上,宮城裏頭,還真的發生了一些不得了的大事。
比如說,本來也已經被太醫們宣布死刑的無憂公主,竟然死中得活,醒了過來。
這個消息讓皇帝鳳紫泯萬分驚喜,重重的賞了所有的太醫,尤其是那個進獻了重要線索的趙太醫更是一夜之間連升三級,成了太醫院的院長副手,如今,連掃院子的小宮女都知道,如果誰能讓無憂公主開心,皇帝必有重賞,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清醒過來的雲裳神色還有些不濟,有些病懨懨的,終日裏靠著窗,呆呆的看著窗外清白如洗的天空。
春天,快要來了。
連風中的寒氣都變得減退了不少,可是有一個人,還是不見蹤影,她這些天晚上總是驚醒過來,恍惚的覺得那個人似乎是出了什麽危險,卻又沒有確切的證據,也沒有接到暗力營來的任何的消息。
其實,她也是很久都沒有去過問過暗力營的事情了。不過,暗力營當中有文若圖和寒無咎在,應該也沒什麽不妥。
自從自己醒過來之後,鳳紫泯欣喜若狂,那種在眼中漫卷的喜悅讓這個以冰塊臉著稱的冷麵皇帝多了幾許活泛的生人氣息,不過他看起來有很多的國事這些天都有所耽擱,故而忙碌的很,一整天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其他人都是歡喜,隻是對於自己清醒過來這件事情,有一個人,有些看起來口不應心。
鳳紫湘。
這個神秘的小公主在自己醒過來的當天就過來探望自己,眼中含淚,看起來特別的激動,而她事後聽香香和顧籽萄不止一次的提起過,小公主殿下在自己病重期間,根本沒有一次來探望過自己。
病得時候不來看,偏要這個時候來哭,不是假仁假義是什麽,不是逢場作戲是什麽?可是雲裳好奇的是,她如此的假仁假義,如此的逢場作戲,到底是要做給誰看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是在樓雲鈺看望自己的時候,雲裳才覺得似乎找到了那麽一點點。
那日裏,樓雲鈺說,鳳紫湘在陸慎回京之後,前後去過兩次北侯陸燦的侯府,可是陸慎都借故沒有見她。
而這一次她生病的時候要去尋找龍舌蘭的重任是被陸慎一肩挑起的。
這大概就是這個對陸慎很有好感的女子似乎是動了那麽一點的嫉妒心吧?
對於這種小女子的情懷,雲裳付之一笑,根本沒有往心裏去。
而她自己也還沒有意識到,就是她現在對這個小女子的疏忽大意和不往心裏去,會給她和她身邊的人帶來怎樣的厄運和災難。
十日之後,無憂公主終於搬回了自己的蓮心小築。
從赤霞殿到蓮心小築,不過是走過幾條巷子的路程,卻被鳳紫泯派人用一駕禦用的馬車親自護送到府,光是護衛就派出了二十六個,前後呼應,好似天子出巡。
這份榮耀和榮寵讓雲裳受寵若驚。
更是讓其他那些觀望朝廷形勢的人們,紛紛看清楚了眼前的形勢和風向。
馬車停下的時候,雲裳依舊靠在車廂裏沒有動彈,她的手指因為擔心而微微的蜷了起來,放在膝蓋上微微顫抖。
許久,旻言歡天喜地的過來掀開簾子,朝她傻笑,“歡迎公主回府!”他的身後有蓮心小築裏所有的下人,大家的臉上都洋溢著笑意對著她跪拜行禮。
而站在車轅上的那個裹著銀狐裘皮的消瘦女子的眼中卻沒有一絲的笑意。
那個人……
依舊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