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裳挑挑眉,皇帝陛下的心思她完全猜不出來。這還是頭一遭。

於是沉默。

可皇帝陛下還是不說他到底想要說什麽。

雲裳咳了咳,另起了一個話題:“陛下,可注意到今天行船的時間特別長呢?”

“哦?”又是這麽一聲。

“原本陛下定在銅陵上岸,往九華山;但最終卻是在池州設行宮,臨時知會各官員趕來池州候駕,陛下知道原因吧?”

“知道。”鳳紫泯終於將神遊地思緒拉了回來,“是孤的船行快了一些,這一段大江寬闊,風和日美,舟行如同畫中,不覺就過了銅陵,索性選在池州上岸。”

雲裳神神秘秘地:“陛下,臣聽說紅櫨公公一早就囑咐兵士要滿帆呢!還有,在太平州出發前,銅陵知縣駱行知托人帶給紅櫨公公不少鄉土特產。”

鳳紫泯神色不變,眸中卻透出些興味來,“樓卿這麽說,意思是銅陵知縣刻意為之?他嫌棄孤,不願孤去他的地盤?”

“事情真相如何,陛下召來紅櫨公公,或是那駱行知,一問便知。”

鳳紫泯湊近些看看雲裳,“樓卿是在彈劾那銅陵知縣行賄?”

“陛下覺得呢?”

鳳紫泯便笑,“孤倒覺得你肯定受了那銅陵知縣的賄賂。明明知道孤不會和這麽個芝麻小官計較,偏偏在孤的麵前幾次三番提他的名字,是要加深孤對這人的印象?”

雲裳於是也笑,“還是被陛下看穿了!其實臣是要向陛下舉薦這位駱大人,為人極正直,卻不是沽名釣譽之徒,為百姓可以不計個人名利,真正是個好官!地方官員,誰不盼望天子禦駕光臨自己的州縣?偏偏他向紅櫨公公行賄,卻是要躲開這樣的榮耀!臣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他是在為銅陵百姓著想,不願增加銅陵百姓的負擔吧?”

這樣地君臣對答,在鳳紫泯與雲裳之間原本常見;是鳳紫泯最欣賞的雲裳“耍小聰明”的片段。然而今天,兩個人對視著交換了心照不宣的笑容之後……鳳紫泯忽然伸手,在雲裳瓷白的臉頰上撫了一下。

雲裳愣住。

這種“調戲”以往不是沒有過,但她很清楚那都是鳳紫泯用來迷惑旁人的手段,要配合調笑的神態和語氣來用的……今天鳳紫泯實在是反常,總覺得像是在探究什麽……心神不寧的樣子。

而鳳紫泯卻已經收回了手,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樓卿這麽大張旗鼓推薦一個人,倒是少見?”

“是啊,陛下,”雲裳便也當什麽都沒發生過,“臣想過了,臣舉薦這位駱行知尚長公主,為駙馬都尉。”

***

鳳紫泯對於雲裳的提議很明顯並沒有心理準備,聞言之下微微一怔,問道:“樓卿舉薦這銅陵知縣做駙馬?”

“回陛下,正是如此。”

鳳紫泯便笑起,“樓卿不覺得這樣太草率了麽?孤說過,思思從小吃了不少苦,孤會補償她。她的婚姻問題上孤絕對不會馬虎,目前大鳳朝國皇室唯一的外戚,這身份,樓卿知不知道到底意味著什麽?”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做了天子妹婿,前途自然不可限量。”雲裳眨眨眼,索性將一切挑明了說,“陛下日裏說要在臣與陸都督擇其一。可臣覺得,臣與陸都督,都不合適。”

鳳紫泯唇角笑容不變,目光卻複雜了幾分。

“臣不合適,是因為臣已經身兼工部侍郎和內閣學士,又有陛下寵愛,已經算得上是風光無限。尚長公主,雖然可以讓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但臣向來懂得月滿則虧的道理,目前的身份對於臣已經是才下位高、無功受祿,怎敢再奢望尚公主為皇戚?”

這是很冠冕的推脫之詞,非常適合雲裳身份;然而鳳紫泯卻隻注意了其中一句“又有陛下寵愛”……不禁有些心旌動搖,忙撇開目光,伸手去案上取茶。

雲裳先一步將茶盞拿在手裏,摸摸溫度,竟是冷的。於是起身要去喚人添茶,卻被鳳紫泯攔住。

“就算樓卿不合適,可陸都督乃長公主傾慕之人,為什麽樓卿也認為不可以?”

“陸都督麽……正因為他是長公主傾慕之人。臣才認為他不可能,試想,若陛下真願意將長公主許配陸都督,又怎麽會去考慮旁人?“

鳳紫泯眸光微閃,捧住手中的茶盞,也不續水,也不飲用,隻微微點頭歎道,“樓卿的確會揣測孤地心思……話雖如此,思靖長公主的婚事,也不可能如此草率。一個小小銅陵縣令,怎麽能配得起大鳳朝的長公主殿下?”

“長公主的婚事,自然要慎重。”雲裳望望那盞涼茶,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出口的樣子,還是順著原來的話題道:“不過陛下可知道那位駱行知是誰麽?去年秋闈時候。有一位舉子梁廣進才名極盛,然而卷子卻早早被貼出,失去了科舉出身的路子,這件事陛下還記得不記得?”

鳳紫泯手指輕輕撫那杯盞,有些心不在焉地,“孤自然記得,是樓卿布局讓孤知道這個人的麽,後來孤遂了樓卿心願,欽點他入了國子監。今年年初樓卿將他和那個薑鴻昊一起擢拔入工部曆事,聽說很得樓卿信任,是也不是?不過樓卿忽然提起他,難不成這駱行知和他還有什麽關係?”

“直接的關係是沒有,但是論才名,卻是不遑多讓。駱行知本名駱昀,陛下可聽說過“詩才屬梁,辯才當駱”這句話?人人都說,去年秋闈。若是駱昀能到,狀元非他莫屬!”

鳳紫泯聞言,放下手中茶盞,臉色難掩震驚,“駱行知便是那個永州地火蓮教逆黨?不是已經被你處決了麽?難道……樓卿你膽大包天,不會做出偷梁換柱私赦罪犯這等事情來吧?”

無怪鳳紫泯驚詫。這駱昀被處決的消息,在熙德十六年秋闈之後傳入京城。當即引起朝野震驚。名動天下的才子,不過是被火蓮教餘黨虜獲,被人告發說曾為火蓮教出謀劃策,助其攻下了永州,大鳳朝從來重文輕武,駱昀有才子之名,又是已故大鳳朝著名清官陳平國的門生,別說“助逆”之說疑點重重。就是真的逼不得已投過叛黨。隻要事後棄暗投明,應該也在寬宥之列。

然而這麽一個知名人物。卻在獲擒之後,被雲裳以湖南副招討使地名頭直傳軍令,亂刀斬殺於永州城頭,其手段殘忍行事張揚,直可與火蓮教相比擬!這件事一出,雲裳在湖南民間名聲直逼惡魔太歲;在朝堂中也狠狠招了幾道彈劾奏本,若不是雲裳身份特殊,有他這個皇帝護著,隻怕早就不知貶到什麽地方去了。

不過自此以後,湖南一省並未因火蓮教一事而生大獄;兩湖百姓,卻提起“附逆”二字,每每膽寒,火蓮教再想翻身,確實不甚容易了。

可如今雲裳卻說,江南東路池州銅陵知縣駱行知,便是駱昀?

“陛下真的很了解為臣。”雲裳笑靨如花,如此作答。很明顯,這便是認下了那“偷梁換柱私赦罪犯”的罪名了。

鳳紫泯半晌不語,歎道:“你還是不夠心狠手辣。駱昀縱然有才,你殺了也就殺了,如今留下他又給他弄了這麽個官身,是擔心別人找不到你的小辮子抓麽?!”

雲裳不以為意,“臣的小辮子已經夠多了。”

鳳紫泯又歎,目光轉到雲裳那一身紫色官袍上,道:“你若惜才,放了他也就算了。不過你說要駱昀尚長公主,未免太不謹慎;他既然曾經從匪,品行就是有虧,赦免已經是寬厚,又怎麽能再將思思嫁他?”

“陛下有所不知,”雲裳有些疑惑地也打量自己的袍服,“那時永州的事,臣派人查過,這駱昀的確並不曾從匪,隻是有人誣告而已。臣當時為了震懾百姓,故意坐實了他的罪名,害他蒙冤,心中有愧;如今陛下問駙馬人選,臣便想到他;而且他駱行知地身份臣已經安排得妥當,不會有人懷疑,以他的才華,此次避開禦駕,應該的確是為了百姓吧?”

聽雲裳說到“心中有愧”,鳳紫泯明了地點點頭:若是駱昀的確是被冤枉的,那麽雲裳大張旗鼓昭告天下地“斬殺”了他,便是給他的“一生”上抹了最重的一個汙跡。文人最重名聲,對於一般的士子來說,這般冤枉了他讓他換了身份苟延殘喘地活著,還不如真地殺了他呢!不過,雲裳的行為他多少也能理解。當時駱昀名氣太大,被人誣告為火蓮教效力;就算明明知道他是被冤枉的,隻要朝廷不予追究,總會有人覺得這是因為他的身份問題,才會網開一麵。以後文人百姓再有“附逆”之事,援引舊例,各個官府對此都不好處理;而雲裳當初不論真偽便大張旗鼓“斬殺”駱昀,那震懾作用絕對不可小覷。

“其實臣對這個人也知之甚少,駱昀人品如何,是否配得上思靖長公主,臣都很感興趣。正想向陛下請命,在池州這裏多滯留幾天,好好替陛下觀察一下這個駱昀,若不出所料,即使不能為陛下覓得佳妹婿,也可為我大鳳朝朝廷添一個棟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