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裳抬著頭,神色鄭重地望著皇帝陛下。她這般神態,仿佛真的在為大鳳朝著想,為思靖長公主婚事憂慮……然而鳳紫泯見她如此模樣,唇角卻又勾起一抹笑來,她還是繞來繞去不肯有話直說,前麵說了那麽多,什麽尚公主什麽為大鳳朝選棟梁,都不是重點吧?她要說的,根本就是在“滯留池州”上吧?離開禦舟,單獨行動的意思,她從什麽時候開始有地?

鳳紫泯有意停頓了一會兒,才對上她期盼的目光:“樓卿的提議甚好,孤也覺得這個駱昀需要考察一下。不過麽……”他將手邊的茶盞推到一邊,“為思靖長公主選婿,這事情太過重大,孤覺得,還是孤親力親為才好。”

這天宮女霽月在行宮天子臥房之外候了很久。無憂公主在房間裏麵,她是不敢去打擾的。就是送茶也不行。這一點宮中無論新人舊人都已經熟知了。不過雖然陛下說過在外一切不用按照宮裏的規矩,她完全可以回旁邊自己的房間等待,可她還是不肯離去。就那麽守在門邊……其實很擔心,每次陛下見過無憂公主之後,通常情緒都不會很好;而今天陛下已經飲了那麽多地酒,現在連熱茶也沒有一盞,應該會很不舒服吧?……已經將近子時了,無憂公主才一臉鬱悶地離開。霽月進屋子收拾房間,居然意外地發現:陛下居然是麵帶笑意地麽?

“陛下,茶已經很冷了。”霽月提醒著,伸手要去接陛下手中的那盞茶,那茶早就涼透了吧?陛下居然還是捧著在那裏發呆。

聽見霽月地話,鳳紫泯抬眸笑了笑,卻沒有遞出去那涼茶。他把茶盞上的蓋子掀開,看了看裏麵已經成為深褐色的茶水,歎道:“這盞茶,本來孤是要碰灑在一個人的衣服上的,不過後來居然沒有!”

他說罷一笑,居然一仰頭,將滿杯的涼茶都灌了進去。喝罷滿意地吩咐道:“霽月,替孤準備些合適的衣裳;明日,孤要微服私訪。”

***

雲裳覺得,她這些日子大概是華蓋當頭,諸事不順。

上次莫名其妙地被鳳紫泯拉去妓院,被逼和梨繡上演青樓之戀,就已經很讓她惱火了;後來居然又被思靖長公主幾次三番施展眼淚柔情攻勢,要她代為和皇帝陛下求情,實現許婚陸慎的願望!到了現在,就連她離開禦駕先行潛往湖南的計劃,都被鳳紫泯破壞掉,她和他們端木家的人,果然是犯衝的吧?!

悄悄歎一口氣,她勉強揮了一下馬鞭,催動坐騎加快腳步;而前麵林蔭長道的盡頭,鳳紫泯已經勒馬回望,含笑而立。

夕陽餘光之中,青袍白馬,少年冠帶,臨風颯颯,意氣飛揚,固然全不是平時深沉難測的帝王威儀,也不象往日出宮常作的翩翩公子扮相;今日的鳳紫泯給人的感覺如此不同,不知怎麽,卻讓雲裳隱隱覺得熟悉,也許……這才是少年天子本來應該有的模樣?

不過不管鳳紫泯如何興致高昂,雲裳還是明顯地帶了一些萎靡的狀態。她和鳳紫泯相處已久,早已揣摩過什麽是對方的底線,什麽時候應該恰到好處地真情流露,象現在鳳紫泯就是明知她的計劃偏要攪局,她也自然要配合地將自己的懊惱表現幾分。

果然,看見雲裳這麽頹喪的樣子,鳳紫泯哈哈長笑幾聲,道:“樓卿,你如此慢悠悠拖住行程,隻怕今晚孤要和你在郊外露宿了?”

雲裳並馬過來,不情願地道:“本來今天就能回到池州,錦衾美酒,佳人相伴,豈不是好?”

“可是孤已經命令羽林禁衛軍護衛禦舟先行。”鳳紫泯回答著,狀似無奈。卻掩不住笑意盎然。

他們兩個人是昨天清晨從池州出來。在銅陵縣耽了一晚,現在正調頭往南,奔了九華山的方向。這樣的行程,其實和雲裳原本計劃的,沒有什麽大差別,走銅陵本來就是虛詞,她的原意,就是在這裏甩開禦舟隊伍,趕陸路走近道直奔湖南。

然而若是和皇帝陛下同行。她可就是萬般不情願了。無他,隻是“皇帝”這個包袱有點太大了而已:不說誰聽誰的問題,就是這一路的安全保障工作,就不是她擔負得起地……然而在他們昨日象征地逛了銅陵縣之後,任她如何建議回池州上船,鳳紫泯都是執意不允;而隻要他拿出皇帝架子來,便由不得她不聽話。

於是,無憂公主隻有消極怠工一途了。

“陛下。”她緩轡而行,愁眉苦臉,“何必以身犯險?”

“樓卿這麽說不是已經晚了?”他勒韁回身,等她趕上來,徐徐策馬在旁相伴,笑容滿麵。“羽林禁衛軍回報說,再有三裏就會到小村鎮了,那裏雖然隻有唯一地一家客棧。但做的包子很有名,樓卿不想嚐嚐麽?”

“臣隻怕那包子是人肉餡的。”

聽她這麽說,鳳紫泯便又大笑。

其實,兩個人都很明白,那家客棧,雖不至於賣人肉餡的包子,但是是黑店的可能卻是十分之大。

去年禦駕親征,將反叛的火蓮教赤腳軍在兩廣、湖南一帶擊潰,收獲極豐;但若說已將火蓮教連根拔起。卻是還差得很遠。當時火蓮元師王德坤和弟子王乾脫逃。據查就是潛入了江南東路這邊,雖然不再明目張膽舉旗造反。但邪教的蠱惑發展,卻是半點未停,雲裳把駱昀安排在銅陵做知縣,原本就是有借重他對火蓮教的了解和仇恨的意思。

隻是效果似乎並不很好。

這此出來,鳳紫泯堅持沒有帶羽林禁衛軍,隻安排了羽林禁衛軍的官員潛行保護;然而從離開禦舟之後,便不斷有可疑人物活動的報告。羽林禁衛軍在搜集情報上的能力絕不可小覷,這些人的活動匯總之後,推測其目標,竟是直指微服的皇帝陛下!這至少說明,皇帝陛下的行蹤已漏,火蓮教的能力可懼。當然,禦舟出巡,護衛力量十分強大,這點火蓮餘孽本來不值一哂,隻要兩人在銅陵住一夜便返回禦舟,火蓮教地人隻怕連布置行動都來不及。

然而皇帝陛下執意要脫離禦舟。他的原話是:“樓卿你還不相信羽林禁衛軍麽?有什麽事是他們做不到的?就算是要把大部分的力量放在明麵上隨禦舟西去,孤地安危也絲毫用不著擔心。火蓮教要算計孤,隻怕會偷雞不成蝕把米吧?”

雲裳明白他的意思,以自身為餌麽,釣出火蓮教的人一網打盡!可問題是,這“餌”地分量也太重了一點,萬一有半點閃失,大鳳朝國命運堪憂啊!

如今羽林禁衛軍的情報顯示,前麵的小鎮上頗為異常,很有可能會是火蓮教安排“出手”的地點;可雲裳雖想竭力想阻止鳳紫泯前往,到底也拗不過皇帝陛下,隻有一麵拖延行程,一麵悄悄動用私人力量調遣人手,她固然相信羽林禁衛軍,可是相信的是蓮準領導下的羽林禁衛軍,而不是目前暫時由何蕊珠負責的羽林禁衛軍。

可惜,無論她怎樣拖延,三裏路還是很快就到了;進了小鎮,皇帝陛下依舊是興致很高,不僅主動向人問訊客棧的位置,還打聽起附近地名勝古跡,真象他當初和她說地要微服出訪的理由:趁著把權力交給張諤,躲開政務,好好享受一下旅途地樂趣……聽起來,就象一個英明的君主漸漸走向昏庸貪玩的冠冕堂皇的開場白。

那小鎮上唯一的一家客棧名叫“富貴”,很俗氣的名字,和內容更是不相符。統共三間客房,有兩間還堆滿了草藥暫時充作倉庫;據說是鎮上賣藥材的老板租了的;僅剩的那一間,窄小擁擠,充滿了旁邊屋子裏飄過來的藥味。

鳳紫泯卻很滿意,打斷了雲裳再騰一間的要求,直接吩咐老板娘把晚飯送到房裏來……到了屋子裏隻有兩個人,他才在雲裳的耳邊輕聲解釋:“一間很好啊。為了不打草驚蛇,孤命令羽林禁衛軍的人隻許跟過來一個傳遞消息……要是和樓卿分開了,隻怕來不及保護。”

***

麵對鳳紫泯頗有些曖昧的態度,雲裳卻隻付之一笑。

其實雲裳一直是不怕和別人用一間房的。當初和蓮準,和孔傑那些羽林禁衛軍,都有過共室的經曆;雖說蓮準是知道她的情況的,又一直替她隱瞞,算是自己人;孔傑等人隻會防著她,除了添些麻煩生些悶氣倒也沒什麽,但是如今鳳紫泯的要求她不能拒絕。不是說真的為情勢所迫相信了鳳紫泯的那些說辭,而是她發覺鳳紫泯最近在對她的態度上似乎有些怪異……她在朝中最大的危機,一直都是自己的來路和身世;是以凡是涉及到此,總是有些敏感;隻怕會是試探,一直以來對付這種猜測和懷疑,她的路數都是爽快地應下來,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隻要事有不測,便祭起催眠大旗。

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催了眠,弄倒在地再說!

所以即使如今狀況明顯不適合使用催眠術,麵對著鳳紫泯的要求,她答應得也很痛快;隻是轉頭低聲問道:“陛下覺得,火蓮教會出什麽招數?下毒?機關?還是直接大隊人馬來砍來殺?”

鳳紫泯便也一本正經地答:“下毒不可不防;機關未必沒有;大隊人馬估計倒是不會。不過看起來,夜襲的可能會很大。這店裏人員簡單,也都不像是會武功的樣子。羽林禁衛軍已經把和這個店有接觸的人都監控起來了,隻看能不能得到更多的線索。

“哦,”雲裳長長歎了一口氣,“陛下是胸有成竹了呢,隻是看起來這裏的東西是真的不能吃了,陛下剛還說這裏的包子很有名。”

話雖這樣說,可轉頭待那位極**的老板娘端了托盤來送晚餐,雲裳卻一反方才的謹慎,笑嘻嘻拉著“美人”要上好美酒。還定要老板娘陪著喝兩杯。

鳳紫泯眉頭緊蹙。倒也沒說什麽,隻管在一邊觀看,而這一看,卻也看出了幾分興味來。

那店裏的酒拿過來地時候,雲裳滿口裏說是要敬“美人”一杯,可偏偏要了七隻酒盞,左三右四排成兩排,杯杯斟滿,笑著催促那老板娘快飲,鳳紫泯本以為那老板娘必會生氣。誰料那“美人”不知是不是個酒鬼,見了七盞佳釀,眼睛驀地亮了起來,連和雲裳地打情罵俏都忘記了,伸手去右邊末位處取了一盞,端著看雲裳。

雲裳也收斂了方才動手動腳的輕狂行徑,捧著腮坐在老板娘對麵,隻笑。“美人兒還不喝麽?董郎我都等得不耐煩了。”

這近乎胡言亂語的話,聽在老板娘的耳中,卻是的的生了效;那老板娘竟然將酒一把潑了,笑道:“好個俊俏的董郎。你拿這會仙姬的酒陣來敬姐姐;姐姐自然也不能虧待了你。”說著高聲叫那小二,“將酒菜都換過,要上好的。今兒姐姐遇到知音,也想喝幾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