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的喜事之後,便傳來邊關戰事吃緊的消息,樓雲霓作為西山校尉營的得力女將被派遣到邊關,幫扶一把陸慎。

誰都知道,這是陛下在對陸家軍表達一點愧疚。

而愈戰愈勇的陸家軍根本不需要什麽人手,他們要的隻是糧草而已,而在勝局已定的情形之下,陛下還生生的派了樓雲霓去,這就是分明要將陸家的功勞再分出一部分來給樓家。

倒了黴的周大人莫名其妙的被人查出來通敵賣國,已經下了大牢,家也被抄了,據說抄出來不少的好東西,全都進了鳳紫泯的國庫,果然,陛下寵愛樓雲裳這個佞臣是有道理的,她在,國庫就很豐盈。

雖然她的家,估計比國庫差不到哪裏去。但是,全大鳳朝,沒有人敢查抄她樓雲裳的府邸。

邊關的勝利之聲傳來的那天晚上,樓雲裳做夢了,夢到在自己的夢中,曾經的未婚夫和那個霍亂了他們美好感情的小三一起死掉了,還是被她親手拿刀捅死的,兩個人郎才女貌,卻都躺在血泊之中,沒有生命,沒有呼吸,沒有再和她作對的能力。

她則站在一攤血水旁邊,啞巴著嗓子,似哭又似笑,不管是哪一樣,全都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在陸家軍回來之前,一個據說是從小帶著鳳紫泯的老和尚忽然出現,據說是鳳紫泯請他來的,據說大鳳朝的陛下最近心情十分起伏跌宕,原因,大鳳朝的臣下們一直在嘀咕要立後立儲君的事情。

可惜了這位年輕有為的陛下不止沒有皇後,而且……沒有子嗣。

這可不成!

哪個國家的國君能沒有個後代留存後世呢?

說出去豈不是要被其他國君嗤笑?尤其是當瀚海國的國君又喜得貴子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大鳳朝忠心耿耿的大臣們憤怒了,羞愧了,自己的國主沒有兒子,實在是他們這些大臣們的忠心還不夠多,不夠純……

在這麽大的壓力之下,“大鳳朝不複,後宮不立”的誓言就顯得像是寒風中的秋草一般,細細的,好容易折斷。

朝堂上第一次大臣們達成一致的意見。

陛下必須立後,必須努力的創造出一個小人兒來!

大鳳朝這個無所不能的皇帝終於沉默了,在眾大臣們的攻殲之下,差點被冠上“性無能”的皇帝鳳紫泯同誌深深的低下了頭,留下上通天文,下曉地理,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卞機和尚在一群大臣之間遊說。

然後,散朝。

而收獲最大的卞機和尚已經聽明白了眾大臣的意思,原來,這位陛下不願立後的緣故可不是什麽大鳳朝不立的誓言,而是,有人充當了紅顏禍水的角色。

他打算會一會禍水,看看紅顏到底紅到了什麽地步。

於是,次日,卞機和尚放了請帖給那位禍水,請她到佛寺之中一敘。

某人接到消息,挑眉一笑,“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要去請教老和尚。”

快馬疾馳而去,側峰本就在落虹山周邊,他倆的馬匹又是蓮準精挑細選的好馬,腳力強勁,沒等雲裳打完一個盹兒,他清朗的聲音就響在耳邊,“我們到了。”

抱著她從馬上跳下,雲裳靜靜的打量起這座廟宇,當真是天家氣勢,屋梁飛宇,畫角雕花,每個屋梁的頂端都精心描繪著神獸,瑞獸的圖案,佛像恢弘,寶相莊嚴。

遠遠看去,便生敬憫之心。

和尚們開始做早課,有輕輕悠長的梵唱,嗡嗡的,聽不真切,卻讓人心中無端寧靜。

一步步慢慢走進大雄寶殿,時候尚早,迎客僧也沒想到這時候會有人來,慌忙放下木魚過來見禮,同時就要招呼其他僧人泡茶,奉香。

雲裳一揮手,示意他不要打擾眾人修行,小僧捧來兩枚蒲團,放在神像之前,自己抱著大木魚悄悄退下。

中間供奉的是佛祖,跌坐蓮花之上,眉目慈愛得似乎不是天上四方眾神之主,而是尋常人家的長輩賢者一般,可他是佛,是神明,此刻高高在上,就是遙不可及。

默默跪倒在神龕之前,雙手合什,可她的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敬畏。

相反,她此刻是在和這佛祖對視,沒有敵意,沒有仇恨,隻是沒有任何表情的看著,望著,想著。

身後有人誦佛號,“阿彌陀佛。樓施主好早。”

而跪在地上的雲裳卻一動未動,“大師,我之所以會來,是因為我心中有疑問。”

“施主為何所疑慮?”

“我做了一件想做很久的事,而當我完成的時候,我卻沒有絲毫的興奮快樂,相反,我更加迷茫,更加痛苦,大師,為什麽?”她呆呆的盯著神像,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靜寂。

“由愛生怖,從怖生憂。遠離愛怖,何懼何憂?”

“遠離愛怖,何懼何憂……說得好輕巧,人非聖賢,孰能無愛無恨無貪嗔?我聽聞人為生靈之最,有大智慧,而唯獨於情愛一關,從來難破。”

“樓施主說得透徹,為什麽自己卻看不懂呢?”卞機在她身邊站定,一起看著那座日夜相伴的古佛像,喃喃,“癡人有幾?竟叫一夜而悔。”

“是,我不僅看不懂,我還要問為何。”雲裳忽然加重了語氣,問得鏗鏘中帶著悲戚,“我不懂何以日升日落以聲聲不息,春秋交替而疊疊不已,**卻恨恨不了,何以我輾轉一世,隻為一人,他生,我難過,他死,我亦不喜?大師,這是為什麽?”

那對泛著紅的眼眸望過來,帶著絕望前的掙紮可怖,猶豫徘徊,這句話,一問比一問犀利,一句比一句深刻,竟一時讓卞機難以招架,望著那對熟悉且陌生的畫眉鳥般的眼眸,幽幽一歎。

“既如此,那貧僧隻問一句,施主,可有後悔?”

沉默,漸漸明亮起來的天際配上莊嚴凝重的廟宇佛像,雲裳的臉孔在此刻顯得沉穩如水般安靜,沉吟著的她目光穩斂,隱約還可窺見方才未退淨的紅色,然而,此刻她的心卻已是平靜安然。

問我可悔?問我可怨?問我可恨?

雲裳默默歎息,像是在惋惜自己逝去的光陰,更像是在悼念自己。

後悔麽?悔是什麽?

不過是在自己已傷痕遍布的心上再插上一刀罷了,隻有愚蠢的人才會這麽做的吧。在心底一次次告訴自己。

裴佩,你不後悔。

裴佩,你做的對!

慢慢從蒲團上站起來,雲裳望著神像的眼色更加透徹,如被水洗過的冰湖,澄淨明亮,通透自然。

見她久久沒有回答,卞機也放棄了繼續問下去的興趣,“樓施主稍等,貧僧有一物奉上。”點手召喚過一個小僧,“取我的手盒來。”

功夫不大,小僧便雙手捧著一個紅色木質的盒子走了上來,恭敬的遞給卞機,然後悄悄退下。

盒子打開,隻覺清香撲鼻,是白檀的香味,應該是長期經過白檀木香的熏蒸才會有的味道。此刻由卞機恭敬的托著,更加重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雲裳接過盒子,看清裏麵的東西,唇角勾起好看的笑紋,抬眼看著這個麵目俊雅的和尚,“多謝大師的美意,隻是,雲裳已不會在對任何事而產生敬畏,此等神物,就是放到我的手裏,也不過是暴殄天物罷了,暴殄天物,可是連聖人都要哀戚的啊。大師也不想看我犯下這種大不敬的罪過吧。”

“人之所以迷惑,皆是由本心而生,有心而生,迷住雙眼。也就蒙昧了心眼,看不真,看不清,又怎麽能做出本心想做的事?清五性,泯六根,才是上上之道。”

淺笑輕揚,眉目婉約中帶著一點溫暖,她抬起頭,望向廟宇外的天空,那裏剛剛清晨,破曉。

“你知道清晨之月麽?”

“清晨之月?”

“不錯,”她望著那輪清淡的圓月,它此刻正在九天外高高懸掛,夜晚的那種嫵媚明亮已經完全退去,此刻,她正將她最後的一點餘暉拋灑,殘留一地。

清淺的月光和清晨朦朧的日光一起照射在大地上,結合成白日與黑夜凝結一體的美麗。

在這樣的光線裏,卞機聽見身邊的女子用她獨有的柔啞的聲音,輕聲說著,“人們都以為明月隻在夜晚時分才會出現,其實不然,白日裏,也是可以有明月之空的。”

“就好像我們的心,即使是在蒙昧的黑暗中,也有本事找出自己的價值,看清想要的目標,並且身體力行的走下去,在黑暗中摸索麽?不是,因為,你看,即便是在黑暗中,不是也有浩如玉盤的月亮為我們指引麽?大師送我這麽珍貴的禮物,無非是怕雲裳迷失了本心吧?”

“如果大師真的是擔心這點的話,那麽,請盡管放寬心就好。雲裳一直有著屬於自己的一輪明月。”

她說完,將那個寶匣推給了他。

卞機驚訝的看著眼前這個女子,實際上,這是他們第二次相見,卻是第一次獨處,第一次說了許多話,第一次和她有了解的機會,本以為憑他洞徹世事的眼光,可以將這個女子的來龍去脈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這次卻輸了,在短短的接觸中,他不僅沒能看清她的心,反而,被她說得話,迷住了自己的心。

她說,黑夜裏也有明月指引,白日裏還有淺淡的月亮為伴。她的用意顯然是在告訴他,不管是在黑夜還是在白晝,她都不是一個迷茫無措的人,她更不會孤單寂寞,以為她有那輪明月,相依相伴。

還能說什麽?機鋒禪變說不過她,也隻好任由她去了。

望著雲裳帶著灑脫放下以及決絕的背影,卞機雙手合十,口念佛號,完全退得幹淨的那顆凡心有了一絲鬆動,他開始擔憂起另一人。

她口裏說得那輪明月,會是誰呢?

想了太久都沒有得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來,卞機嘲諷的自己笑了笑,“陛下,她果真是您的禍水,是大鳳朝的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