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來的路上,蓮準曾經問她,等到回到了蓮心小築她想要做什麽,估計她離開朝廷大半年的時間裏,朝中親樓的那些大臣們已經倒戈,開始姓“曹”了吧。

蓮準這麽問的時候,雲裳沒有回答,沉默的用微笑算作回答。

一直到蓮心小築尖尖的屋頂真的出現在她的麵前的時候,雲裳這才驚覺,她回來了。

兜兜轉轉,自己似乎又重新回到了開始的起點。

而有誰人知道呢?她裴佩的起點,從來也不是在這裏。

她和蓮準翻身下馬的時候,門口的小童子都不再是從前的模樣。雲裳看著那個本來粉粉嫩嫩的小童子一年不見,似乎……長高了,也變瘦了。

小童子瞠目結舌的看了她一會兒,嗷的一嗓子發出一聲尖叫,轉身就往回跑。雲裳傻呆呆的回頭看了看蓮準,“我有這麽嚇人嗎?”

蓮準環抱著雙肩,仔仔細細的捧著她的臉看了看,“我瞧著甚好。”

“嗯。”雲裳強烈的同意且點了點頭,就這光景,忽聽見裏頭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喊聲。

“公主回來啦!”

這一嗓子一喊出去,可了不得了,一時之間,隻聽見蓮心小築裏頭好像飛奔進來一群野象一般,呼嚕嚕的一陣地動山搖,雲裳抿了抿唇角,笑著看香香一手舉著菜刀一手沾著菜葉的殘渣又哭又笑的朝自己飛奔過來。

蓮準笑著一探手,將香香手中的菜刀橫著攔了下來,香香很不顧形象的將腦袋埋進雲裳的懷中,一陣陣哭得好不淒慘。

屋裏頭跟著出來馮少綰,文先生,還有不久前剛剛從揚州回來的旻言,都圍著雲裳問長問短,連一貫沉默寡言的馮少綰也眼中含淚,站在一旁,雖不言語,卻關切以及。

雲裳這時卻出於意料的沒有什麽淚水。仿佛是看破了人世間的生死離別一般,她安撫著香香,又和眾人說了半天話,蓮準看著時間不短,笑著上前將這些人拉開,“這人才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各位留點話明天再說也不遲。”

香香紅著眼睛,拉著雲裳的手往屋裏走,“小姐,這次回來你可不許走了。你走這一年,我都瘦了。”雲裳細細看她,果然是消瘦了不少,“他們都說您……死了。我……”說著又哭了起來,“我都大半年沒穿過紅色的衣裳了。”香香說著煞是委屈。

雲裳不由又笑了起來,“以後你就天天穿紅色的吧,我看著喜歡。”

一家人坐在一起,丫頭內侍都忙活得快上了房,張羅了一大桌好菜好酒,雲裳坐在飯桌旁,看著燈光之下各人臉上閃動的喜悅的神色,心裏不由泛酸,總有一天這樣的笑靨會被時光的寒霜打碎,總有一天,這樣的相聚會變做彌足的回憶,隻能存在於每個人的記憶深處……成為一段過去,化作一篇曆史。

香香摸了摸臉,給雲裳倒滿了酒,雲裳笑著接過,一口飲盡,蓮準看著直皺眉,“少喝點,身上還有傷呢。”

“小姐,您喝了香香的酒,可不能再走了。”

“就是,公主。”旻言也跟著起哄,“香香跑了一條街才給您找來了這種最溫和的米酒,就看這份情誼,您也不能走了。”

“多謝香香姑娘啦。”雲裳笑眯眯的看著她,將手中的酒杯一舉,“好,那我就不走了!”香香開心的歡呼起來,站到椅子上大喊道,“我家小姐說啦!她不走啦!”院裏院外的奴仆們都跟著喊了一聲“好!”大夥兒熱熱鬧鬧的吃了一頓團圓飯,觥籌交錯,歡聲笑語,雲裳被酒氣熏得紅了臉,蓮準清濯的臉孔上也浮現出久違的輕鬆的笑容,他今天似乎喝了不少,拿著筷子敲了敲碗邊兒,咿咿呀呀的起了個腔兒,手捏出一朵盈盈的蘭花指來,媚眼一勾,風情萬種。

“秋水天,誰弄弦,隨波舟唱盛世顏。台閣傾,殤歌落,隨逝去雲煙。風過也,路三千,良辰美景都看遍。南淮月,樓船雪,終不似當年。往事飄渺,幾人高台祭青天。薔薇開似血,燃,末代烽火前。鐵甲安在,昔日風流誰人斂?一生盟,去似箭,笑莫笑死生由天。”

一生盟,去似箭。笑莫笑死生由天。

一屋子的人都跟著喝起好來,一時之間蓮心小築裏竟然熱鬧的比過年節。

雲裳看著這個邪魅的男人此刻放浪形骸的模樣,腦海裏浮現出一月前他跪在段南羽麵前的決然,忽然定定的看著他,眼中撲簌簌的落下淚來。

蓮準忽而一轉身,正要拋個媚眼給她,看她一臉淚痕,猶自癡癡的掛著笑,心裏一驚,收斂了臉上的戲謔,一躍身,坐在她的身邊,抬手拂去她臉上的淚痕,輕輕啄了一口,“爺,可是為何事憂心?且叫妾身為君分擔一二可好?”他拿腔作勢的擠眉弄眼,惹笑了一桌子的人。

而雲裳卻看著他,心內百抓撓心一般的難過。

蓮準啊蓮準,你對我如此情深意重,可叫我怎麽開口,對你說出離別二字?

眾人都靜默了下來,看她倆一人唱,一人哭。

覺得自己太掃興了,雲裳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氣感九天的一拍桌子,“來,誰今天喝不到桌子底下,誰明天就從我蓮心小築裏滾出去!”

眾人“謔”了一聲,重新露出開心的笑意。重新熱鬧了起來。

問君子意如何?今夜醉朱顏。

一生盟,去似箭,笑莫笑死生由天。

這一刻,全將煩惱丟在腦後,也無不可。

雲裳殊不知,在她們的蓮心小築裏頭熱熱鬧鬧吃團圓飯的時候,在蓮心小築的外頭的巷道盡頭,有人披著一身黑衣遮擋住身上的五爪蟠龍,身旁的紅櫨和亭奴各撐著一把油紙傘為他遮擋住深夜的重露。

斯人定定看住那亮如白晝的蓮心小築,眼角眉梢帶著說不清楚的情愫。

翌日清晨,香香在屋外徘徊了良久,都未敢驚動屋子裏的人。

蓮準抱著雲裳坐在窗前,看房簷下落下昨夜裏殘留的雨滴,心中片刻寧靜。

“得了,進來吧。”雲裳歎了口氣,香香如釋重負的走進來,“小姐,陸府送來了帖子。”

“什麽事?”

“您……還是自己看吧。”香香嘟了嘟嘴巴,十分不開心。

雲裳笑著撕開,取出來一看,臉上的笑意更濃,眼中的光亮卻更冷,“喲?陸慎的兒子都要滿月了,看來,我真是走了太久……”

三日後,陸府上下,熱鬧非凡。

可眾人卻都生生的在這熱鬧上看出來那麽幾絲的冷情肅殺的味道來。

重新穿上自己最愛的緋紅色的衣裙,然而樣式卻更是雋狂,斜褶的芙蓉海棠花紋暗鎏生金,從左邊的腋下斜拉到右邊的腰際,又順著腰際垂到了腳後跟,白淨細嫩的肌膚**在外,貪婪的呼吸著外頭幹淨的空氣。柔色的內襯底子同樣鑲著暗色的花紋,此時是夏日,炎炎的烈日之下,這一身水綢的衣裙在陽光之下幻畫出比陽光更讓人目眩神迷的光彩來。

那是衣裙的主人自身散發出來的光彩,如一顆完全被砂礫洗滌清楚的珍珠,毫不遮掩自己的光華璀璨。

從桃紅色的軟轎子上先踏下來一隻腳,足尖上分別鑲嵌著山核桃大小的貓眼兩枚,在正午的日光之下兩顆澄清碧綠的貓眼石之中閃出兩根線頭一般粗細的黑線來,直立立的,嘲笑著麵前的這座府邸。

連帶著鞋子的主人,眼角眉梢都帶著說不出的嘲諷。

抬手遮了迎頭來的光,三千黑絲被風揚起,肆意飛舞著。身後忽然多了一道黑影,啊不,是碩大的黑影。

雲裳不回頭,也能聞到身後傳來的陣陣的高大上的香粉的味道。

“說起來,本宮還真是許久都沒來過小妹的宅子了。”

長公主鳳紫瀲剛剛下了軟轎,丫鬟就立刻打上遮陽傘帳為她遮擋住頭頂上熾熱的光線。蓮準吩咐了小廝將自家的轎子停靠在陰涼處,轉身到了她二人的身邊,雲裳正對著出言不遜的鳳紫瀲微微一笑,抬步走了進去。

小門童早就被這兩人的氣場給嚇傻了,一個冷豔高貴,一個笑而含威。

還是旻言站在門口給通傳了一聲。

鳳紫瀲冷哼一聲,從門檻上傲氣吧唧的邁了過去,順便甩下一句,“連奴才都這麽沒眼力界兒,難怪她也就能小打小鬧的,成不了個氣候。”

雲裳聽著一笑,“她還不成氣候?兒子都生下來了。”

鳳紫瀲眼中閃過一絲惡狠狠的光,定定的看著雲裳一會兒,把雲裳看得都發毛,語氣森冷的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你敢說……她今天成了這副光景,沒有你的功勞?”

雲裳忽而一愣,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你看看我,竟然忘了,我原也是個幫凶。好,好,得虧你今天說破這一層,不然我還當我自己是個活菩薩。”她自己說著忽然卻氣勢低落了下去,“一年之前我還能隨便的找個由頭來修理她,可是現在,我不看僧麵也得看佛麵。不顧及她,也得顧及陸慎的兒子不是?”

鳳紫瀲怪異的笑了下,低聲嘀咕了一句什麽,雲裳沒聽清,兩人繼續往裏走,漸漸的聽見裏頭賀喜道喜的聲音不絕於耳,鳳紫瀲忽然停住腳步,回頭朝她比了個手勢,“怎麽樣?無憂公主,請吧。”

雲裳毫不客氣走到她前麵,“成成,你是要看出好戲,可惜,我今天就是來賀喜的,絕不鬧事。”最後的四個字說的幾乎是攢足了力氣。

“她不鬧事?鬼信!”鳳紫瀲鬆開撐著門框的手,也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