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年關將至。
小年那日,聖上行了封印典禮,各宮侍者開始張羅著掛春聯貼門神,紅彤彤的燈籠與彩畫紅綢也被高高懸起,因著即將到來的除夕,這宮裏頭漸漸熱鬧起來。
每逢佳節倍思親,年味越濃,江江越是想念阿娘。
幼時,每到先帝爺封印之際,阿娘都會替當時還是九皇子的陛下裁一件新衣,她總說,同為皇子,旁的殿下有的派頭和體麵,咱們九皇子也要有。
江江也有新衣,不過都是九皇子用剩的邊角料拚湊起來的,好在阿娘手藝超群,即便是邊角料拚湊出來的衣服,亦是漂亮的不得了。
穿著阿娘裁的新衣,提著阿九做的紅燈籠,裹著厚厚的白狐披風站在廊簷下遠眺,爆竹聲聲不絕於耳,盞盞宮燈如螢火明明滅滅。
念起從前,鼻尖忍不住的酸了又酸。
江江怎麽也想不到,淪落至浣衣局的她,竟也會在除夕的前一夜收到嶄新的衣裙,當彌邇捧著一件流彩暗花雲錦裙含笑賀她新年時,該怎麽形容那一刻的感覺呢?
就像是……一盆滾燙的開水潑在心頭厚厚的積雪上,雪下塵封的冰塊逐漸有了消融的跡象。
因從未料想到對方會有此一舉,江江並沒有備回禮,情急之中,她將自個兒的手帕塞進了彌邇掌心。
那方被知知踩在腳下的手帕是彌邇放在心尖尖兒上的寶貝,她曾聽過她為之深夜啜泣的聲音,也曾見她清洗汙跡時小心翼翼的模樣,後來無意中再瞧見那方手帕,目光觸及到入水後褪了顏色的花骨朵,江江猛然驚覺,彌邇的那方帕子同她常用的手帕相比,除了上頭繡著的白芍略醜一些,絲線的色彩亦暈染一些外,其他竟別無二致。
將自個兒的帕子塞進對方掌心,江江微微抬頭,“彌邇,我……我身上沒有什麽好東西,前兒瞧見你的手帕被水漂花了,念著我的帕子同你的沒什麽差別,便想將此送與你。”
指尖攥著那方手帕,彌邇垂瞼,許久未開口。
見對方遲遲沒有反應,江江以為她不喜歡,莫名緊張起來。
“我知道,彌邇,你的手帕一定是一個很重要的人送與你的,咱們的帕子雖長的差不多,但意義卻差了太多,倘或你不想要,也沒……”
“我要。”彌邇忽而出聲。
話音落下的同時,她指尖稍稍用力,一點一點握緊了掌心的帕子。
其實,差的哪裏是意義,真正差的是蘊含其中的心意。
多少個被八角琉璃宮燈照亮的長夜,那個人用本該執筆握劍的手一針一針繡著白芍花開,而她就站在黑漆漆的角落裏,一言不發的注視著他投擲在薄薄窗戶紙上的影子。
彌邇一直以為,那個人並不知道自個兒的存在,可直到有一天,八盞琉璃宮燈裏的燭火熄了,侍者卻走了出來,並徑直走到了角落裏的她跟前兒。
“帕上的白芍花已繡好了,才發覺用岔了線,主子說,雖有瑕疵,但好歹也是頭一個成品,阿彌姑娘若不嫌棄,便留下做個紀念。”
嫌棄?
聽見這兩個字,彌邇不禁苦笑,他一針一線仔仔細細繡出來的東西,即便不完美,在她眼裏亦是恩賜,又何來嫌棄一說?
彼時,侍者頓了頓,繼而道,“主子還說了,阿彌姑娘肩頭擔著的是他的命,熬過了這段最艱難的時候,他將允您一諾,此帕便是信物。”
信不信物,彌邇根本就不在意,她在意的那句她肩頭擔著的是他的命。
經曆非人般的訓練時,彌邇沒有哭,親手殺掉一同吃住的夥伴從千人之中浴血而出時,她也沒有哭,出師那日,師傅說她是他見過最硬最狠,同時也最適合做死士的人,可……
師傅不知道,他口中最硬最狠的死士,竟會因為這短短的一句話哭的撕心裂肺快要窒息。
老天爺知道,她到底有多羨慕那個能成為他命的姑娘,而她啊,不過是他手中護命的一把劍。
“彌邇,彌邇你怎麽了?”江江伸手碰了碰麵前神色怔怔的好友。
回過神來,彌邇將掌心握著的手帕收進胸前衣襟,紅著眼眶一字一句道,“我喜歡,我都喜歡……”
除夕那日,宮中設宴,除了禦前侍奉的宮女太監外,下層侍者大多都得了空閑時間,阿梅被劉管事叫去一道賀新年,同屋旁的宮女也自去尋相好的太監或姐妹熱鬧,不大不小的浣衣局寢房裏,就剩下了江江彌邇以及知知。
彌邇討了一桌好酒好菜,三個人圍在食案旁喝酒說笑,屋內炭火通紅,屋外漫天飛雪。
江江一直覺得自個兒酒量差,但同知知比起來,她的酒量不知要高出多少,僅是淺淺兩杯下肚,知知的雙頰便紅透了,再灌一杯,腦子也變得不那麽清醒了。
酒勁兒上頭,知知一把抱住旁側的江江,趴在她耳邊醉醺醺的呢喃,“我喜歡他,阿醜,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他啊……”
雖未明明白白的帶對方名字,但江江知道,知知口中喜歡的人,一定是那個教她覺著即便這輩子無兒無女也很值當的小太監。
“江江,我今兒瞧見他了,隻瞧了一眼就立馬低下了頭,你說……你說我連看他都不敢,又哪兒來的膽子喜歡他……”
“他……”知知抬手胡亂指了一個方向,“他今兒就站在浣衣局門外……”
下一秒,突然想起什麽,這個已經醉的犯迷糊的姑娘瘋狂的搖了搖頭,“不,不不不,他那樣厲害的一個人,怎麽會到咱們這破地方來,一定……一定是我眼花了……”
話及此處,知知頓住,她原已搖搖晃晃的身子忽而坐的直直的,竟像是清醒了一般。
“江江,”再開口,她的聲音裏帶了濃濃的哭腔,“我這樣人家出來的女子,根本就不配喜歡他,或許我該斷了這份情愫,安安心心的等著幾年後到了年齡被放出宮。”
“若有福氣,遇個性情溫良的夫君,生兩三個孩子,有緣分的話,江江說不準咱兩還能在外頭見著,你這樣好的姑娘,雖毀了容,但我相信,這世上一定有一雙慧眼能透過皮囊看見你內心深處的善良,出了宮嫁了人生了孩子,咱們也要做姐妹,一生一世的姐妹,可若……”
“若沒有福氣,大不了再被我阿爹賣一次,反正如此,才是我人生該有的軌跡,隻是……隻是……”知知略作哽咽,爾後嚎啕大哭,“不管有福氣沒福氣,隻要一想到那日陽光灑在他身上的樣子,我就覺著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
除夕之夜,新舊交替,知知借著醉意狠狠哭了一場,積壓在心頭的喜歡與自卑全都化成了眼淚,滴進杯盞,又和著酒重新吞回肚子裏。
次日天明,醒來的時候,那些細細碎碎密密匝匝的情緒全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紛至遝來的,是一件又一件的髒衣,以及一隻又一隻恭桶。
浣衣局的活永遠也幹不完,身體忙碌起來,自然也就顧不上胸腔裏那些七七八八的心緒。
知知偶爾還會提起那個讓她魂牽夢縈的太監,言語之間仍是愛與怯並存,江江也曾旁敲側擊的探聽過那名太監的名字,隻是知知口風太緊,不管她怎麽問也挖不出一點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