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叔家的院子,今兒熱鬧極了。

耐不住周大娘的盛情相邀,歡喜與江江亦參與進了這場為恭賀春朝中舉擺開的宴席。

席上,鄰裏鄉親滿座,就連書院裏的先生也攜一眾學子特意趕了過來。

文人墨士聚首,免不了論古博今,歡喜拉著江江坐在不顯眼的角落裏,一麵吃酒,一麵聽著那些之乎者也各抒己見。

從前端坐廟堂,一聽見那些老東西開口講孔孟儒道,歡喜就覺得腦袋疼,因為他們無論從哪一本賢書哪一位聖人開頭,最後總會拐著彎的咒他這個大奸臣幾句,甚至,常常會因為罵他的詞不夠統一而生出分歧,繼而爭得麵紅耳赤。

每每瞧著端坐在高位上的那個人裝出一副好性兒安撫各大學士,歡喜都忍不住想笑,他也一度置疑,設立各大學士官銜兒的天家老祖,究竟長沒長心眼,拉這麽一群人入朝,成日裏吵得唾沫星子橫飛,稍有不順,便梗著腦袋要死諫,金鑾殿裏好好兒一根角柱,硬被磕出深深淺淺的坑窪來。

“哐當。”

耳邊傳來一道輕響,歡喜應聲抬頭,書院裏的先生手撐著酒壇踉蹌站起,微微搖晃的身姿帶倒了後方竹椅。

“吾生春朝,”先生隔著滿滿當當的一桌飯菜看向正對麵處坐著的兒郎,毫不吝嗇的誇獎,“出類拔萃卓爾不凡,是老夫教過的所有學子裏最有天資的一個,為師今日這杯酒,喝的不是一個舉人的賀酒,而是……”

說到這,先生舉起酒壇,眉眼篤定,“而是來日狀元郎的賀酒。”

春朝連忙站起,端起自個兒麵前酒碗回敬,“多謝先生賞識,會試殿試,朝必當全力以赴,絕不辜負先生青眼。”

“好,好。”年近四十的襦袍先生拿起酒壇斟滿酒碗,卻並不急著喝,而是轉頭望向南方遙遠的天際。

很多很多年以前,先生為赴會試也去過京都,彼年,他結識了一位年紀相仿誌趣相投的好友,那位好友在大雪紛飛的梅花樹下為他彈過高山流水,也曾在寒夜萋萋的窗下溫一壺熱酒等他共飲。

記憶中,會試之前那段短暫的相處裏,他們從未有過爭吵,每日除了探討學識外,那位好友同他說得最多的便是他遠在曲池的妻子,和即將出生的孩子。

熹微,是他替素未蒙麵的孩兒所取得名字,那時還曾戲言,假使二人一同入了殿試,便接來故裏妻兒,兩家認做幹親,隻可惜,先生止步在會試,無緣於殿前覲見。

獨自返回蘭溪進書舍為師後,也刻意打聽過京都的消息,聽聞昔日好友高中狀元,先生激動的坐在屋脊喝了一夜的酒。

後來,新科狀元與將軍女兒的婚訊傳來,他又在屋脊上喝酒喝了一夜。

會試之前,好友同他說起妻兒時,模樣明明那般深情,可為何轉頭又娶她人做新婦?

再後來,聽聞他做丞相,他攜妻子娘家兄長一同把持朝政,他翻手雲雨權傾天下,而先生記憶中的他,也隻剩下大雪紛飛的梅花樹下一個模模糊糊的青色身影。

時間這把大手,將過往揉碎拋灑在記憶的長河,被歲月一點一點推遠,再一點一點遺忘,直到……

前兒在縣衙通報的公欄上瞧見大煜相爺闔府入獄,將軍府兵權易主的官訊,那些盡數模糊的過往突然就變得清晰了,就像記憶的長河被倒推,梅花樹下不真切的青影逐漸明朗。

先生收回遠眺天際的視線,抬手端起滿溢的酒碗一飲而盡,爾後望著春朝諄諄叮嚀,“執政為民,民心所向,掌權為己,自取滅亡,他日高中,望你勿延譽歸己,勿諉過於人,勿徇私廢公,勿貪瀆縱欲,更勿……遺忘初心。”

最後四個字,他說的悲愴哀婉,春朝聽不懂先生語氣裏摻雜的傷情,隻恭恭敬敬的應,“學生記下了。”

自個兒家裏出了舉人,李大叔很是開懷,方才聽先生的言外之意,自家孩子還是做狀元的好苗子,他愈發高興,喜氣兒衝上頭,化成了眼眶熱淚,他喝了一口酒,酣然道,“狀元好,狀元好啊,我一個撈魚的,若能做回狀元爺的老爹,就算死了裝進棺材裏也能笑醒。”

春晚聽見李大叔的話,笑眯眯的打趣,“阿爹這會子可還為沒將一身捕魚的本領教給哥哥而感到遺憾?”

李大叔將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一樣,“得讀書,你哥哥就是讀書做官老爺的命,我這一身捕魚的本領……”

說著,李大叔轉頭看向角落裏坐著的歡喜,眉眼帶笑,“我這一身捕魚的本領教與歡喜小哥兒,一樣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