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城門史高喝一聲,旋即拔出腰間佩刀。
利刃將將出鞘,院牆上突然探出許多手執弓箭的士兵,弓弦兒拉開,箭尖正對著城門史與其身後跟著的侍衛。
牆頭上那些手執弓箭的士兵並非普通府兵,而是軍營裏訓練有素的將士。
刀出鞘劍搭弦,就在打鬥一觸即發時,被侍衛圍的水泄不通的小院突然讓出一條道來,緊接著,帝王案前的大監兒梁茂公公緩緩自人群後走出。
這個大煜王朝同東緝事廠廠公一樣有權勢地位,甚至比之有過而無不及的太監來到周霽月跟前,躬身斂襟行禮,而後不卑不亢的問——
“承恩殿外,公子曾說,臣心一方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難道,現而今公子的南方不再是陛下了嗎?”
他的聲音溫細綿長,語氣無波無瀾,可說出來的話,卻像帶著千斤之力,一字一句,一錘一錘鑿進了周霽月的心坎裏。
白衣少年眉眼低垂,麵上神色幾經變幻,但他立於前方的身子不曾挪動分毫。
宮人將目光從周霽月身上挪開,望向數步之外的姑娘,屈膝跪地,朗聲道,“奴才梁茂,請姑娘安。”
逃不掉了,果然逃不掉了呢。
江江伸手扶著滿臉驚慌無措的周大娘一同站起,溫聲安撫,“大娘別怕。”
說罷,她抬腳一步步走近跪在地上的宮人,蹲在對方麵前的那一刻,她手上多了把閃著寒光的匕首。
“公公,”江江指尖一鬆,匕首正正兒落在宮人膝前,“自我折返,便沒想著真的能避開禁中眼,但也沒打算囫圇個兒的到陛下身邊去,這一次若出不了城,唯有死,才算給遠方等待的人一個交代。”
麵對死亡,江江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她隻怕離別時信誓旦旦說出去的話成空,怕辜負蘭溪待她回家的阿弟。
如果活著不能守諾,不如死了,早早兒去奈何橋上等著,等百十年後黃泉重逢。
梁茂低頭看了一眼膝邊匕首,複抬頭仔仔細細的打量著跟前女子,那一雙清涼的眸光逐漸變得渾濁。
“姑娘,”宮人啞著嗓子低喚,聲音好似從遙遠的歲月深處傳來,“十多年前,奴才奉師傅之命為先帝爺送一卷名畫,畫送到,回程的途中下起了瓢潑大雨,奴才於廊下躲雨時遠遠瞧見過彼時還是九皇子殿下的聖上和姑娘,姑娘怕雨水浸濕了腳上的繡花鞋,聖上便替姑娘將鞋子護在胸前衣襟裏。”
“這些年,陛下護著姑娘的,何止是一雙鞋子。”
“綏寧二年,姑娘帶著江氏牌位遠走曲池,皇後娘娘遣人暗中跟隨,陛下為掩蓋姑娘行蹤,不惜殺光了皇城司的人。”
“綏寧五年,姑娘入宮,外人瞧著姑娘承的隻是區區嬪位的恩寵,但外人又怎知,為這區區嬪位,陛下在姑娘父親跟前兒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姑娘隻記得陛下親手要了尚未出生的皇子性命,卻從未想過,他這麽做又是在護誰的命?”
“朝堂裏那些人精似的官員,揣著一個個目的不停的往陛下枕榻塞人,姑娘恨他因宋旌文一句嫡子該從中宮出便犧牲掉你們的孩子,可若陛下真懼宋旌文的話,皇後娘娘又怎會多年不孕,不止皇後,自陛下登基到如今,闔宮上下傳出過孕事的獨獨姑娘一人,他不能為您守身如玉,但他是真的……”
“隻想和您生兒育女。”
“在這天底下,對於陛下而言,比與姑娘的孩子還要重要的,隻有姑娘的命。”
“陛下的回護,姑娘一無所知,正如姑娘一點也不愛他,姑娘既要給他人交代,奴才不敢強留您這條陛下熬幹了自個兒才換來的命,奴才隻能祝姑娘……”
跪著的宮人俯下身子,伸手握住落在膝邊的匕首,恭恭敬敬舉至頭頂,“一路順風。”
最後四個字自帝王案前大監口中脫出,城門史將佩刀重新插回鞘中,側身讓出通往外麵的路。
宮人的話一字一句鑽入耳中,江江頹然跌坐於地,她恨那麽久怨那麽深,卻是第一次意識到,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她以為的那樣。
梁茂的話就像環上活結,而所有的真相全部都隱藏在活結之後的環裏,隻要伸手輕輕一拉,就能觸及到那些她毫不知情的過往。
“你信我,我一定會隱藏好自己,隻要將大娘和春晚交到春朝手裏,我立馬就折返,絕不多逗留一刻。”
“等阿姐從盛安城回來,就替你將衣服縫好。”
“阿姐說到做到,一定會回來。”
離別時同歡喜信誓旦旦的承諾一遍又一遍的回**在腦海,江江突然覺得心慌,她一把拽住胸前衣襟,即便大口大口喘息著,也絲毫不能緩解胸口突如其來的窒息感。
她好像被扔進了蘭溪海底,洶湧的海水灌進嘴巴湧入鼻腔,教人吸不得呼不出。
在絕境裏快要溺亡的那一刻,江江猛然起身,朝著院外不顧一切的跑去。
她不是一個堅定的人,隻是不想失信她的阿弟,唯有在真相還未鋪陳開來的時候逃走,方才有堅定諾言的毅力。
邁開腳步的那一刻,江江是打定主意要回蘭溪的,隻是她沒料到,她奮不顧身要去見的阿弟,這一次沒有留在原地等她。
江江衝出院門,歡喜就站在台階之下的青石板上,他穿著一身漆黑色的長袍,袍上是金絲所繡的四爪巨蟒,聽見腳步聲,他微微揚起頭來看向驟然停步的阿姐,就像當年甫任東緝事廠廠公之位時,他第一次穿著金絲蟒袍出現在曲池,於萬丈旖旎霞光裏回過頭來看向她一樣。
隻是當年,他開口第一句話說的是“好久不見”,而現在……
現在他抬起頭來,盯著江江滿是震驚與愕然的雙目,失魂落魄的喚阿姐。
“阿姐,我迫切的想帶你走,卻忘了,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