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緝事廠廠公歡喜患疾數月,終於在年關前一夜痊愈。

這一遭拚盡全力的遠逃,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場因果循環的報應,他送入禁中的辭呈,到底沒被尊者允準,而九五王座上坐著的那個人,就像是早就料到他會回來一樣,一直替他保留著廠公之位。

那一襲黑色蟒紋長袍重新出現在朱雀長街上,上至朝堂下至市井,無一不嗟歎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李大叔和小六子跟著歡喜一同來了京都,而蘭溪那位縣太爺甫一進京便入了東緝事廠的牢房。

同原不知生死的丈夫在天子腳下團聚,周大娘很是開心,不過,李大叔與朱傑的命案未斷,他與小六子在隨歡喜見過家人後,亦被關進了東緝事廠。

雖仍被關著,但起碼人還活著,隻要一息尚在,便有無限可能。

江江從院外退回,城門史的人隨將軍府將士從院內離開,起先擠的滿滿當當的小院,一下子空出許多來。

蘭溪已沒有等她歸去的人,盛安城中的這場大雪落在地上,融化成水,浸濕遠方道路的同時,也一點一點澆滅了她奮不顧身的念頭。

除開周大娘春朝和寢臥內還未醒來的春晚,所有人都抽身而去,唯獨帝王案前的大監兒依舊以呈遞匕首的姿勢躬身跪著。

江江伸手,顫顫巍巍接過那把匕首,紅著眼睛跪坐在梁茂跟前。

“公公,你說我對那個人的回護一無所知,可我這樣不自信的人,即便感知到一點異樣,也會因為害怕自作多情而不敢深想,我與他吃過同樣的奶,睡過同一張床,打小一塊長大的情份,難道就不值得坦然相對嗎?”

聞言,少年宮人緩緩直起脊背,他抬眼望著咫尺之外一直被尊者小心翼翼捧在手掌心裏的人,眸子裏起了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氣。

“這人世間的疾苦,陛下恨不得統統都替姑娘吃了,又哪裏舍得與姑娘坦然相對。”

夙淮自記事起,身邊便有江氏母女。

他是主子,是天子血脈,而她們是侍奉他的奴仆,宮裏的嬤嬤總愛同他這麽說,可他卻從未有一次將這些話兒放進過心裏去。

在這金玉堆砌起來的深宮之中,多的是虛與委蛇,少的是真心實意,而乳母江氏,是這冷漠宮廷裏最值得他慶幸的存在。

早早兒沒了母妃,父親從來就記不起他,除了一身皇子的尊榮,夙淮未曾從生身父母那得到一星半點的關懷,他所有的溫情,全都來自於江氏。

是江氏的奶養活了他,是江氏顧著他的日常起居,他身染時疫,殿裏的丫頭婆子不敢上前,也是江氏不分晝夜的守在他身邊,摟住從噩夢中驚醒的他輕聲安撫。

同乳母江氏的過往,如浩瀚夜空中懸掛著的星子,有亮眼的,有黯淡的,卻無一不發著光,永永遠遠的閃爍在他記憶的長河裏。

乳母江氏的女兒江江,是他手掌心裏唯一的寶貝,如果說,江氏給了他母親般的照顧,那麽他給予江江的,便是兄長般的愛護。

冷冰冰的九重宮闕裏,因為有了江氏母女,他不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昏暗燭火下縫縫補補的婦人,和食案旁小心翼翼偷吃八珍梅的小姑娘,陪他走過了無數個挑燈默書的夜晚。

八歲之前,他常掰著手指頭數日子,滿懷期待的等著封王分地,帶江江和乳母去過尋常百姓家的普通日子。

八歲,這個年紀就像是一個分水嶺,過了這個年紀,封王分地的希冀一瞬破滅,他再也沒有資格縱著自己庸庸碌碌。

興慶四十四年,年幼的宋芊芊誤入九皇子府,被九皇子殿下手中挽出的道道劍花迷了眼。

彼年,周老將軍引以為傲的兒子已亡故一載,霽月清風般的殿心將軍隕世,先帝爺端坐的明堂不再是明堂,而是權臣逐勢的角鬥場。

殿心將軍胸腔裏跳動的那一顆赤子之心,未必將軍府裏每一個人都有,他沒了以後,將軍府的權掌到了明堂裏頭,先帝庸懦不敢置喙,這在無形中又縱容了其他人的野心,譬如……

宋旌文。

宋旌文雖是將軍府的女婿,可一個肯為權勢拋妻棄女的男人,又怎會甘心一輩子頂著別人的名頭耀武揚威,快要觸及青雲的人,對將青雲踩在腳下有一種別樣的固執。

不大年紀的女兒入了趟宮,回來後句句不離九皇子,於是,宋旌文開始注意那個不受先帝寵愛的皇子,以及常常跟在皇子身後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