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的雪,被寒風裹著鑽進小院,在年輕的宮人身後呼嘯肆虐。
天幕垂下來,周遭漸漸昏暗,廊簷下的燭火次第亮起,而帝王案前的大監兒梁茂,就在搖搖晃晃的火光中俯下身子叩拜於地。
“姑娘甫一踏入盛安城,城門史的人便報到了禦前,奴才原以為陛下知道姑娘回來,會立馬來見姑娘,可他隻是坐在承恩殿的書案後,失神的望著一爐禪悅香。“
“城門史的人是奴才越過陛下私遣的,而方才說與姑娘的那些話兒,亦是奴才逾矩做的主,少時,陛下不想姑娘擔負沉重的包袱,所以閉口不言,後來,宋丞相與姑娘扯出淵源,陛下怕姑娘被生父傷懷,更是三緘其口。”
“陛下是鐵了心要將所有事都帶到墳墓裏去的,是奴才……奴才不忍心看他一腔真心得不到回應,奴才……”
“想來求姑娘回到他身邊。”
宮人清泠泠的聲音裏夾雜著快要滿溢出來的悲慟,求這一字,不過是體麵話,跪在江江麵前的那一刻,梁茂已打定主意,就算從來沒有愛,就算用陛下的犧牲和付出來綁架,也要將人留下。
當事情所有真相在這間小院裏鋪陳開來,跪坐在地上的江江猛然一頹,瘦弱的身軀軟綿綿的歪向一側,她那張慘白慘白的麵容在明明滅滅的燭火映襯下忽亮忽暗,素來清淺的眸子,此刻好似一道深不見底的淵。
她恨過他怨過他也傷害過他。
她抱著阿娘的屍體賭氣似的跪在金鑾殿外,她站在漫天大雨裏用他最討厭的方式作踐自個兒,她將金絲八寶攢珠簪用力刺進他胸膛裏,她在知曉他的腳步抵達門外時故意說她髒了,她在他捧著皇後冊寶來見她時報複般的說出再不能懷孕的消息……
死了阿娘,沒了小魚,失去孩子,再不能孕,從前她以為隻有自己在人世這片苦海裏掙紮,卻從未想過,她的苦海其實隻是他苦海之中的一小片。
心念醒轉,思緒清明,江江抬起雙手將臉埋進掌心,眼淚自眶中悄無聲息的流下,又從指縫溢出。
做了大煜的帝王,娶了丞相女兒的陛下,原來從來沒有變過,他至始至終都是她與阿娘的九皇子殿下。
承恩殿。
死人身上的腐臭味又順著空氣飄了過來,夙淮攏緊身上的狐裘大衣,將鼻尖湊近案上燃著的那一爐禪悅香。
他曾在聞到這味兒的時候問過宮裏的所有侍者,他們都沒有聞到過,能聞到的隻有他一個人。
大約是被他算計因他而死的人太多了,那些人殘留在世間的怨氣化作屍體的腐臭味聚在他旁側,日日提醒著他過往那些昭昭罪孽。
“吱呀。”
朱紅色的金絲楠木門突然發出一道低響,殿外鏤空石窟裏放置的燭火和積雪映出的白光從門縫裏照了進來,緊接著,有腳步聲輕輕響在耳畔。
夙淮沒有抬頭,他伸出一根沒什麽血色的指頭撥弄了一下香爐蓋頂,壓著聲兒吩咐,“梁茂,香要燃盡了,再添一爐罷。”
他的話音落下許久,來人卻遲遲未應,當他覺出異常剛要抬頭時,一雙臂膀突然從後摟住了他的脖頸,那雙臂膀圈過來的那一刻,屍體的腐臭味頃刻消弭,縈繞鼻尖的是女孩兒家淡淡的香粉氣。
意識到來人是誰,他還未從香爐蓋頂上收回的指間猛然一滯,墨玉般的瞳仁被從門縫裏照進來的光芒點亮。
“阿九,”身後的人喚他,喉間還懸著未收的哽咽之音,“城門史的人報了我回來的消息,你卻沒來,是不是早就對我這個榆木疙瘩失望透頂了?”
一瞬間反應過來什麽,夙淮將半開的香爐蓋頂撥正,嗓音沙啞,“梁茂去見過你了?”
江江沒答,隻一個勁的追問,“是不是對我很失望,所以才不想見我?”
她從背後圈著他的脖頸,歪著腦袋看他,呼出來的熱氣正正嗬在他側臉。
他朝她所在的方向微微轉頭,餘光恰好映入她紅紅的鼻尖和濕漉漉的眸子。
“不是。”
“那是為什麽不來見我?”
“因為……”夙淮喉間微動,片刻後卻又頓住。
“因為什麽?”
“因為歡喜回來了,我知道你不會再走。”
歡喜的名字在兩人之間響起,諾大的承恩殿重新歸入一片靜謐。
良久,夙淮伸手握住那隻從自個兒脖頸處圈過的手腕,稍稍用力,將身後的人帶到了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