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睡著的,隻是她醒來的時候,夙淮已經不在承恩殿了。

她伸手摸了摸身旁的被寢,已經涼透了,約莫那人早早兒就起身了。

金絲織就的雲錦紋帳外,靜悄悄的立著兩排小黃門,為首的雙溪瞧見她掀開雲帳,笑吟吟的跪下身,於是,雙溪身後跟著的小黃門也一同跪下,拖著又細又長的尾音向她賀新年。

江江一麵穿鞋,一麵向幾步之外的侍者回賀新年,從榻沿上站起,抬眼瞧見為首的小黃門端著個什麽東西,她指了指,問,“這是給我的新衣服嗎?”

雙溪躬身應“是”,旋即轉身掀開玄青色的繡帕,沒了遮擋,盤中淡粉色的百褶如意月裙赫然映入眼簾。

“新年穿新衣,來年好氣象,姑娘模樣嬌嬌,陛下親自挑的這件如意月裙正正襯出姑娘的俏麗,對了,”雙溪似突然想起什麽,轉身從另外一個小黃門托著圓盤裏取過一隻琉璃罐,雙手捧著推向前,“這是姑娘愛吃的八珍梅,陛下說新年許姑娘貪一回嘴,但也不可吃的太多。”

在看見那件百褶如意月裙的時候,江江還是一副眉眼彎彎的模樣,但目光觸及那隻琉璃罐,她揚在嘴角的笑容僵了僵。

原來,他昨夜沒有睡著,並將她的碎碎念叨都聽進了耳朵裏去,隻是……

江江想不明白,為什麽他不願意搭她的話弦兒。

向來最擅察言觀色的太監將她臉上這一異樣收進眼中,忙殷切切的問,“姑娘怎麽不開心了,可是奴才哪裏說錯了嘴?”

“沒有,”江江笑著搖了搖頭,“勞煩公公替我穿上新衣,一會咱們去給陛下賀新年。”

“哎。”雙溪脆生生的應著。

一直噙著抹卑躬笑意的年輕太監將那件月裙套在江江身上後,又用掌心細細撫平每一處褶皺,直到再無半絲不妥之處,方才後退半步,嗬著腰道——

“陛下上前朝時特意囑咐奴才不必帶著姑娘去他跟前賀年了,陛下說,姑娘那位大娘的丈夫一大早便從東緝事廠的刑房裏放出來了,待姑娘收拾齊整後,就由奴才帶著姑娘先行出宮。”

聽到不必二字,江江有一瞬間的失落,她摸了摸身上的新衣,“公公,他可還有說些旁的?”

覺出對方的低靡,雙溪複在臉上多堆出幾分笑意,“陛下還說,等他忙完前頭的事,親自來接姑娘回宮過年。”

所有因不必二字累積的陰鬱,在這句親自來接四個字上頃刻化解,江江提了提百褶如意月裙,一麵向小廚的方向跑,一麵對被她甩在身後的雙溪道,“公公稍等,我去去就回。”

因為時間緊迫,江江隻做了幾樣糕點,她提著食盒走出小廚的時候,雙溪已備好馬車等在門外。

昨夜下了整整一宿的大雪,今日,整個宮闕都裹上了一層銀白,馬車輾過,在厚厚的積雪上留下兩道或深或淺的轍印。

約莫過了兩刻鍾時間,搖搖晃晃的馬車緩緩停在春朝落腳的小院,雙溪掀開轎櫞厚重的帷幕,將一隻臂膀遞與裏頭坐著的人,“姑娘,到了。”

江江扶著太監的手臂跳下馬車,她提著食盒走進院子裏的時候,李大叔正從周大娘備好的火盆上跨過去。

看見院門口站著的人,周大娘與李大叔愣住,是春朝最先反應過來,忙拉著阿爹阿娘作勢要跪,江江在他們屈膝前扶住了他們的手臂。

從前是同一身份的鄰居,他們的相處自然又隨性,而今突如其來的轉變,教從蘭溪而來的周大娘李大叔一時都有些無措。

“大叔大娘,”江江攙著二位站起,微微紅了眼,“昨兒走的匆忙,沒來得及與你們細細解釋,我並非有意隱瞞一切,隻盼而今你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待我,莫要生分了才好。”

周大娘本就是樸實直率的人,聽她這麽一說,繃著的神經瞬間鬆弛了下來,她反握住江江的手,臉上洋溢著從前般慈愛的笑容,“隻要江江姑娘不嫌棄,我們老兩口子還拿姑娘當自家女兒。”

“是是,”李大叔溫聲補充,“今兒我這老頭子能從獄裏囫圇個兒的放出來,還能見到大煜天子,全都得多謝江江姑娘替我在禦前求情,隻要姑娘不嫌棄我們老兩口不知禮數……”

話及此處,周大娘戳了戳丈夫的胳膊,含笑提醒,“還得多謝歡喜哥兒,若非他將你從蘭溪的死牢裏提到京都,你現在哪還有命從我燒的火盆上跨過去。”

“對對對,要謝的,都要謝的。”李大叔連連應著妻子的話。

歡喜的名字響在耳畔,江江心裏頭生出細細密密的自責來,她低下頭,長長的睫毛遮住瞼下霧氣。

今兒一大早,夙淮親自去了東緝事廠的大牢,李大叔無罪釋放亦是他金口玉言判的,至於蘭溪那位縣太爺,早就被獄中酷刑折磨的不成樣了,能不能挺到明日都難說。

至於小六子……

春晚見不得小六子,他與李大叔從東緝事廠的牢裏一塊兒放出來後,便自謀生路去了。

朱傑帶與春晚的屈辱,還未曾從春晚腦海裏洗刷出去,她一直躺在靠窗的榻上,睜著眼看外頭滿地積雪。

江江坐在她旁側,打開食盒蓋,取出裝著糕點的月牙盤遞到春晚跟前,“從前你最愛吃我做的這些甜食,今兒可否賞個麵,多吃幾塊?”

為了緩解春晚的低沉之勢,她開口時特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快明亮些。

聽見聲音,春晚將目光從窗外收回,垂下眼瞼靜靜看著月牙盤裏的糕點,好半天後,方才伸出手拿起一塊。

周大娘見女兒肯吃東西,高興的忍不住抹起眼淚來,就連最是一本正經的春朝,也因小妹這一舉動不自覺漾開笑容。

然而,當春晚將糕點放進嘴裏輕輕咬了一小口,那張原沒什麽表情的臉瞬間變得扭曲,她將吃進嘴裏的那一小口吐回掌心,難以置信的看看江江,又看看手裏的糕點。

意識到不對勁,江江忙拿起一塊塞進自己嘴裏,牙齒咬下去的那一刻,一股子夾生味瞬間在舌尖蓓蕾蔓延開來。

完了……

沒熟透。

江江深吸一口氣。

思緒短暫的停滯後,她胡亂嚼了幾下猛的咽進肚子裏,故作鎮定的將月牙盤往春晚麵前推了推,“真香,再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