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溪跪在小院平坦的青石板上,一五一十的回著春日宴上的人和事,話匣將收未之際,他抬起頭來用餘光窺了眼十步之外桌案旁坐著的人。
年輕輕的帝王穿著一身圓領墨袍,袍上用金絲繡見龍在天,從石窟鏤空花紋裏透出來的昏黃燭火,鍍在他墨袍龍紋上,為他與身俱來的天家威嚴平添了幾分溫柔。
自小太監將江江留宿宮外的消息帶回來後,他便一直以這樣的姿勢坐在江江常坐的位置,嘴角無笑,眉心無愁,淡漠的教人瞧不出任何情緒來。
天子聖顏,雙溪不敢多瞧,一眼之後忙將腦袋垂下,然而就在他低頭的一瞬,耳邊突然響起第三個人的聲音。
“洮鴛入京,江江便不再回宮了,這才剛剛開了個頭,陛下的麻煩就來了?”
那個人的聲音裏帶了清泠泠的笑意,語氣說不上和善,反倒有種嘲諷的意味在裏頭。
雙溪循聲望去,東緝事廠的廠公歡喜大人就站在小院門口,風從他身後來,吹的他肩頭長發和腳邊裙裾獵獵飄揚。
這世上漂亮的皮囊很多,但像歡喜大人那樣漂亮的,絕無僅有。
聞及來人的聲音,尊者舒緩的眉峰不由自主的蹙了蹙,而這,是他自始自終唯一的一點表情變化。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陛下這般的郎子,為著雨露均沾四個字,一份情得揉碎了平分給所有人,”歡喜邁開腳,一邊走一邊道,“如此情郎,有什麽稀罕,奴才覺著倒不如無價寶珍貴。”
說著,似是想到了什麽開心的事,他坐於帝王對案,微微眯起眼,“陛下,您說江江現而今是否也覺得你這情郎沒什麽稀罕了,所以才不回來?”
“不……”恍是又想起了什麽,歡喜搖了搖頭,兀自笑開,“江江從來就沒稀罕過您,若不是梁茂替您拿恩情相挾,她早就跟奴才雙宿雙飛了。”
恩情相挾和雙宿雙飛這八個字,像兩柄利刃,不偏不倚,精準的紮在了尊者心口。
雙溪不經意的一抬眼,清清楚楚的瞧見,年輕帝王那張如同佛龕裏被萬民敬仰的矜貴麵龐上,有傷情之色一閃而過。
平定社稷的天子,自有平定情緒的一套法子,縱是再難過,縱是偶有失控泄露的時候,也決計不會將喜怒長久的置於人前,他麵上那一點傷情之色,顯現不過片刻便被斂去。
“歡喜,”他眼風微抬,懶洋洋的喚對案人名字,而後懶洋洋的吐出一個字,“滾。”
風華絕代的東緝事廠廠公得令,緩慢的從還沒捂熱的石凳上站起,勾起一抹邪笑躬身行禮,漫不經心的應,“諾,奴才這就滾。”
滾字尾音收住的同時,歡喜亦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往後退去,腳步將將退至院門外,正待轉身離開時,尊者輕飄飄的聲音複自石案旁傳來。
他說——
“朕為何許洮家女兒入宮,你心裏頭明鏡似的,歡喜,有來給朕添堵的時間,不如回去把自個兒洗的幹幹淨淨,還有……”
“別總教朕給你收拾爛攤子。”
打蛇打七寸,帝王的還擊,向來直擊命脈。
清風卷著對方意味不明的話頭鑽進耳朵裏,歡喜忽的攥緊拳頭,嘴角掛著的那抹邪笑也在頃刻之間染上難堪。
要輸的人,就算使盡全身的勁兒也贏不了,每一次,他利用江江不遺餘力的往帝王心口捅刀,可每一次,帝王都輕而易舉的將刀送還回來。
他暗示他不被所愛的人愛,他譏諷他肮髒又一無是處,所謂傷敵一百自損八千,也不過如此罷。
想到這兒,歡喜低下頭自嘲般的笑了起來,直到笑紅了眼,方才邁開腳大步走遠。
隨著東緝事廠廠公的離開,小院裏又隻剩下雙溪和帝王,明月高懸燭火點映的夜,沒有一絲一毫響動,靜的直教人心底發慌。
雙溪將腦袋緊緊貼在地上,不敢抬起半分,先頭,他也曾疑惑過大監兒為何拚著被責罰的後果也要將姑娘留下來,現下,他倒是悟了些許。
江江姑娘在的時候,尊者臉上總噙著溫溫柔柔的笑意,他關切著她的衣食,操心著她的康健,像這世上尋常兒郎般心有惦念,可江江姑娘不在的時候,他總是一副不動聲色泰然自若的淡薄模樣,好似不染塵埃的神邸,拒人於千裏之外,萬分尊貴中裹挾著萬分的寂寥。
就在雙溪伏地怔忪的片刻,頭頂響起一道清冷的聲音,尊者端坐在石案旁,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問了他一個驚心動魄的問題。
“朕聽說,你們太監床第上的花樣很是繁多,真的麽?”
人一旦在某一方麵有了殘缺,就會迫切的想要在這一方麵找到圓滿,甚至為此生出千奇百怪的過激法子,宮裏頭但凡抓住些權勢的太監,總要養上幾個女人,妄圖以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
雖沒了**,但太監們在****女人的玩意兒比東緝事廠的刑具還要多,因殘缺而生出心疾的宮人,在縱欲歡情上比正常男人還要貪婪。
雙溪跪在地上,好半天沒敢出聲回答尊者的問話,那些下賤人取悅身體的下賤方式,說出來不過是在汙帝王耳朵。
好在,尊者似乎也並不是非要一個答案不可,短暫的等待後,他起身走向屋內。
聽見鏤空雕花木門合上發出的吱呀聲,雙溪適才敢抬起頭來,他透過窗上薄薄的帷幕遙望燈火下那一抹孤孤單單的身影,沒來由的覺出幾分苦澀的滋味。
蘭溪那段陛下不曾涉及的歲月,就像掌心斷開的紋路,未知走向所帶來的困惑,一不留神就偷變成了猜忌。
歡喜大人歸來後一次又一次的暗示和提醒,終歸不是白費功夫,懷疑的種子一旦落地,總要生根發芽長出縱橫交錯的枝枝蔓蔓,在人心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抖落著,膈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