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怎麽也沒有想到,她前一天夜裏才否定了的帝王,第二日一大早竟會出現在門外。
彼時,她將將起床,握著銀兩正欲上外頭給阿娘買包子裏裹的肉餡,指尖拽著銅環剛拉開門,就瞧見外麵站了一名芝蘭玉樹清風明月般的兒郎。
那兒郎穿著件對襟水袖長衫,腰間束一條青色祥雲寬邊錦帶,烏黑的頭發被羊脂玉簪高高挽起,他負手站在台階之下,聽見門栓撥開的聲響微微仰頭,抬起的眉眼似精雕細琢過。
比好看的五官和修長挺拔的身姿更攝人心魄的,是他分明噙著笑意卻又不減半分的威嚴,春晚從來沒有瞧見過一個人像台階之下的那個人一樣,將矜貴與溫潤結合的如此恰到好處。
她一時看的有些癡了,直到聽見小太監雙溪刻意抬高音量提醒般的道,“陛下今兒休沐,特來瞧瞧姑娘。”
“陛下”這個稱謂教春晚猛的醒過神來,她趕忙攥緊銀兩跪地行禮,對方卻在她膝蓋觸及地麵之前率先吐出“免禮”二字。
“你就是江江口中周大娘的女兒春晚罷?”他笑吟吟的問她,語氣裏半點也沒有執政者的孤高。
春晚重重的點了點頭,怯怯的回,“婢子正是。”
稍加寒暄後,春晚側身將尊者讓進了裏屋,春朝一大早便去了學子雲集的書舍,此時,周大娘正在灶間和麵,而李大叔就坐在妻子正對麵的矮凳上添柴,聽見腳步聲,周大娘從半圓的廚窗裏探出頭來,“這麽快就買……”
她的話隻問了一半,另一半在觸及那名陌生的兒郎時戛然而止。
帝王的到來,為這所宅院籠罩上了一層巨大的壓迫感,周大娘擦淨沾滿麵粉的手,與丈夫戰戰兢兢立在堂屋問安,滿臉誠惶誠恐。
江江光腳踩著木屐從寢臥裏出來的時候,天青茶盞裏卷曲的洞庭碧螺已被完全衝泡開來,夙淮從繚繞茶霧後抬起眼,目光觸及她未著羅襪的腳,眉心蹙起一點幾不可察的弧度。
茶水未入口,他放下手裏的天青茶盞,用帶著幾分嗔怪的語氣叮嚀,“晨起天涼,寒氣順著腳心往上竄,回屋穿好鞋襪。”
聽見他的話,江江低下頭看了一眼腳上的木屐,很是奇怪,明明他用的不是命令的口吻,她卻覺著好似不能駁斥一樣,聽話的回了屋。
在等待江江的間隙,夙淮的眸光不止一次的瞟向一旁略顯驚慌的周大娘,江江總說,這位大娘像極了乳母,可他卻覺著,她們一點兒也不像。
起碼,乳母從來都不會怕他。
察覺到帝王頻繁的注視,周大娘以為自個兒做錯了什麽,失措的跪倒在地。
夙淮示意雙溪扶起婦人,不動聲色的問,“你們也這樣畏懼歡喜麽?”
周大娘在小太監的攙扶下站直身子,小心翼翼的回,“陛下同歡喜哥兒不一樣,陛下是萬民敬仰的天之驕子。”
歡喜哥兒,隻這一個親昵的稱呼,便已給出了答案,及此,夙淮越發覺得眼前這個婦人與乳娘天差地別。
他拿起天青茶盞的蓋,輕輕撇著最上層的浮沫,“各位無需懼怕,今兒在這裏的不是什麽帝王,隻是你們熟識的江江外子,蘭溪一程,多謝各位替我顧著內人,晌後我在磬書樓略備了薄酒以作答謝,還望各位莫要推辭。”
夙淮說這番話的時候,極盡親和之態,就好像真的隻是一位替妻子做局宴請朋友的丈夫。
春晚稍稍抬頭,偷摸覷著尊者神情,慢慢發現,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帝王,似乎與她腦海裏構建的那個冷漠可惡的負心漢大相徑庭。
當下距離晌後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江江整理好鞋襪走出來時,夙淮起身自然而然的拉過她手腕,指尖順著她肌膚的紋理一點一點移向掌心,最後十指相扣,“盛安的瓦市玲琅滿目,今兒有時間,我陪你去逛逛吧。”
江江看了看一直拘著的周大娘和李大叔,想著出門他們也能鬆散些,便點頭答應了。
見過了蘭溪瓦市的蕭條,才更能感受到盛安瓦市的繁華,京都長長的街道上,掛滿了描著各色花樣的紅燈籠,因是白日,燭火未亮,夜裏頭掌了燈,火光映襯下的花樣才更加曼妙。
夙淮牽起江江沿道旁小攤不緊不慢的走著,走到一半,他溫聲開口,像有滿腹委屈,“你昨兒沒回來,我一宿都沒睡踏實,總覺得懷裏還欠了點什麽。”
聽到這,江江抬頭,適才發現,他漂亮的丹鳳眼外黑了一圈,長長的眼瞼下帶著遮不住的疲態。
“沒我抱著,你昨兒睡著了嗎?”他問她,問的認認真真。
其實江江很想揶揄一句,日後新人進了宮,就不必指著她一個人抱了,話到了嘴邊又覺得說出去爭風吃醋的意味太濃了,於是,她隻淡淡應了三個字,“睡著了。”
他並不介意她的冷淡,自顧自的往下道,“從前我一個人住在承恩殿,倒也沒覺得有什麽,習慣了兩個人一張床,偶爾一個人的時候,心裏竟空落落的,江江,往後有什麽事咱們攤開了說,你別撂下我不管,行不行?”
他用的是商量的口吻,間或夾雜著央求的意味,如同犯錯的郎子低聲下氣的求嬌妻諒解。
其實,在看見夙淮出現的那一刻,江江心裏頭因洮鴛而起的不悅就已消散,他的吳儂軟語將她最後一點陰鬱也驅盡。
“好,”江江用勁回握住掌心的那隻手,臉上露出些許笑意來,“我應你便是。”
感覺到她指尖輕微的力道,被回應的喜悅在胸腔一點一點蔓延開來,夙淮停下腳步,垂頭盯著江江的眼睛,滿臉期待的問,“那現在,你有什麽事想和我攤開了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