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重要的人圍在一張桌上吃古董羹,本身就是一件暢快的事,江江高興,不自覺多飲了幾杯蜜釀。
花果酒的勁頭雖不如夕陽陳烈,但一氣兒喝太多,還是會犯迷糊,感覺腦袋昏昏沉沉,江江起身,在春晚的陪同下倚著閣外美人靠往下看。
清風徐來,夾雜著早春的寒意吹開身上的酒氣,春晚憑欄眺望,百裏長街在眼前徐徐鋪陳,樓中絲竹笑鬧聲不絕於耳,這京都的瓦市八街九陌軟紅十丈,即便一百個蘭溪,也無法與其繁華媲美一二分。
“呀,”眼睛裏徒然撞見一抹熟悉身影,春晚壓著嗓音低低驚呼一聲,“姐姐,快瞧那邊。”
正趴在美人靠欄上醒神的江江聞言抬頭,順著旁側女伴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視線觸及對麵閣裏正伏案喝湯的人,思緒忽的清明。
三丈開外的那處樓閣後雅間裏,麵對麵坐在一男一女,女子撐著下頜看著一案之隔後專心致誌喝湯的兒郎,眉眼具是溫柔笑意。
那湯不像是磬書樓庖廚做的,倒像是從女子手邊敞開的那隻食盒裏盛出來的,想來,是自個兒做好後,約在這兒借地方一用。
江江站在此端閣上,遙望彼端閣後瘦削美豔的兒郎,下意識呢喃出一個名字,“小喜……”
是了,是歡喜,還有大煜帝王的槿妃娘娘。
仿佛有所感應,案後喝湯的人驀地停下動作,側頭朝她們所站的位置望過來,而坐在他對麵的女子,也在發覺他的異樣後一並投來了視線。
四個人的目光隔著三丈遠的距離撞在一處,三丈之內的氣氛起了微妙的變化。
歡喜凝望著江江,就像是在看一個沒什麽瓜葛的陌生人,短暫的對視之後,他收回視線繼續旁若無人的喝湯,隻有槿妃帶著警惕意味的目光還長長久久的落在江江身上。
“姐姐,”春晚伸手搖了搖江江的胳膊,疑惑的問,“歡喜哥哥瞧見我們了,可為什麽卻像是不認識我們一樣?”
閣上無遮無擋,清風卷著沙礫吹進眼睛裏,磨的瞳仁紅紅的。
江江幾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啞著嗓子悵然道,“他不是不認識我們,隻是不想再認我了。”
如果,這場不期而遇隻到這裏就結束了,那麽江江尚可把持情緒不至於失控,但偏偏……
偏偏槿妃娘娘找了過來。
那個從前大多時候都隻著一身素白衫子的宮妃,罕見的穿了一身盤金彩繡浣花裙,侍者拉開雅間推扇,她就站在門外落落大方的向帝王行禮問安,爾後落落大方的問江江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磬書樓的夥計將二位貴人帶至幽靜的茶室,江江同槿妃對坐在金絲楠木矮幾兩端,右手邊的三角金鳧爐裏,一線禪悅香已燃去大半。
侍者點上小溫爐,槿妃手執銀箸輕輕撥弄著鐵板上的新茶,娓娓敘舊,“算起來,我與宋妃娘娘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像現在這樣閑坐了,咱們應當是從拂光殿的那場大火之後,就斷了聯係的罷?”
江江轉頭看了一眼三角金鳧爐,溫聲道,“承恩殿中匆匆一麵,槿妃娘娘瞧見我這個原該死了的人,似乎並不怎麽驚訝,像是早就知道了一切,看來,陛下對娘娘格外坦誠。”
“攀不上格外二字,隻不過比對別人多了幾分信任,”槿妃手腕輕輕一轉,將卷曲的茶葉翻了個麵,“借著今日契機約見宋妃娘娘,是因為我心裏頭有些話不吐不快。”
“洗耳恭聽。”
槿妃放下手裏的銀箸,抬瞼望著江江清淡的麵龐,“宋妃娘娘,人活在這個世上,最忌左右搖擺,你當日選擇與小喜遠走高飛,就算生了天大的亂子也不該隻身返京,而今既又選擇了留在陛下身邊,便該好好珍惜眼前人,舍與得總是相對的,我們不能什麽都想要。”
“為什麽不能全都要呢?”江江垂下腦袋,一動不動的看著鐵板上遇熱彎腰的新茶。
“全都要?好大的口氣……”似覺聽了個笑話,槿妃低低笑出聲來,笑夠了,她沉著臉泠聲問,“宋妃娘娘,你憑什麽覺著你有資格全都要?”
鐵板的溫度太高,烘培過度,平展的新茶縮成彎彎曲曲一點,江江拿起槿妃手邊放著的銀箸,將茶葉劃拉進青花瓷茶盞裏,衝入滾燙的熱水,扣上蓋碗,將頭一泡湯汁順著小盞外壁倒出,她的動作行雲流水,不帶一絲一毫磕絆。
重新往青花瓷茶盞裏注入浸泡過雨前茉莉的熟水,靜待片刻分入頭泡湯汁燙過的小盞,用竹鑷夾著呈遞至槿妃麵前,槿妃接過小盞,江江放下竹鑷,風輕雲淡的往下說。
“我認識歡喜的時候,他隻有四歲,因常常被人欺負,打量這個世界時總一副怯生生的模樣,我抄起木棍將他護在身後,他便軟軟糯糯的喚我阿姐。”
“他被老太監鎖進小屋子裏,我不眠不休的找了他幾天幾夜,他被阿大淨身生死一線,我阿娘算著時辰替他上藥熬滋補的湯膳,他遇著疾言厲色恃強淩弱的宮人,我衝出去豁開性命的為他討公道,他被先帝爺禦前的管事賞識,我阿娘高興的在樹下為他埋了一壇又一壇慶賀的梨花釀……”
“當然,他對我也很好,長大後不遺餘力的護著我,金銀珠寶良田商鋪毫無保留的都給我,分得清的是外人,分不清的是家人,這十數年掏盡心窩傾情相待,他早就不是我說要便要說不要便不要的存在了。”
“若我心夠狠,不惦著他,那可要快活的多,可是……”江江指腹捏著小盞,從茶湯裏氤氳而起的霧氣全都衝進了她眼底,“我怎能不惦著他呢,他是我阿娘以長輩之姿顧著的兒子,是與我一起蹉跎過歲月相伴著長大的阿弟。”
“槿妃娘娘,”江江抬起一雙朦朧淚眼,一字一句問,“親人怎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