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書樓裏這一場特別的敘話,以無疾告終。
江江從茶室走出來的時候,歡喜就站在門口,推扇虛掩,若他來的時間足夠長,那麽她在裏頭與槿妃說的話,他一定全都聽到了。
前一刻的動容還未從眸子裏徹底抽離,江江抬手壓著眼瞼將蓄了滿眶的淚水擦淨,堆起笑臉輕輕喚了聲,“小喜。”
歡喜向來挺直的脊背此時微彎著,他的麵目被鬢邊散下來的發絲擋住,看不清神情,隻聽他淡漠的說了句,“我來尋槿妃娘娘。”
隨著這道話音落下,尾隨在江江身後的槿妃跨出茶室,瞧見立在門口的蟒袍少年,她踱步靠近,彎起眉眼柔聲問,“暖盅裏的湯喝完了嗎,怎的過來了?”
聞言,歡喜動了動身子,那張風華絕代的美麗麵龐從碎發後露了出來,“娘娘許久沒回,奴才出來尋尋。”
“遇著故人,淺說幾句話,”槿妃餘光瞟了一眼江江,笑道,“現下無事了,小喜,咱們走吧。”
說罷,槿妃攥著歡喜寬大的袖袍一角,拽著他就要往外頭走。
錯身而過的須臾之間,江江猛的抬手,緊緊抓住黑色蟒袍下那隻瘦的像是隻剩下骨頭的手腕子。
從前,歡喜雖也不健壯,但這副身子起碼還有些分量,不過短短數月,他便以她無法想象的速度枯了下去。
“小喜,”江江用指尖的長度丈量著少年腕骨,沙啞的嗓音裏懸著哽咽,“我這輩子最討厭謊言,可若騙我的人是你……”
她稍稍停頓,而歡喜的身體就在她喘息的片刻間徒然僵住,胸口心跳明明已緊張的提至喉間,卻還沉著臉故作涼薄的問,“是我又怎樣?”
“是你的話,”江江擠出一抹慘淡笑容,實心實意,“我全都可以不計較。”
最後一句話,她說的誠懇堅定,似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歡喜竭盡全力偽裝的冷漠差一點就要繃不住。
當然,也隻是差一點,在僅剩的理智拉扯下,他扭動手腕從江江掌心掙脫,跟在槿妃身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甫一踏出磬書樓,歡喜腳下一軟,整個人踉蹌著朝前摔去,攥著他袖袍一角的槿妃見狀,忙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借著旁人力道重新穩住身型,歡喜轉過頭來看著身穿盤金彩繡浣花裙的宮妃,紅著眼睛問——
“我阿姐……是不是知道我是小騙子了?”
陶罐裏的金湯煮幹了,鹿肉黏在鍋底,生出難聞的焦臭味來,磬書樓的夥計忙換了新的湯料。
江江被一女子喚走,遲遲未歸,周大娘一家頻頻抬頭望向推扇,唯有年輕的帝王,端坐正位巋然不動。
人是雙溪接來的,酒足飯飽後,自當是雙溪再送回去,領著周大娘一家出門時,在推扇外碰見從茶室回來的江江,雙溪悄麽聲的遞了個眼神,示意她裏頭氣氛不大對勁。
其實夙淮並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情緒變化,隻是為人侍者,伺候的久了,主子唇角勾勒弧度的長短和瞧人時眸光清淺的程度,都能成為一種預兆,繼而生出警覺。
見著江江,端坐正位的帝王懨懨起身,平靜的說了句回宮罷,旋即自顧自的走出了雅間。
鐫刻著白芍花開的漆黑色馬車緩緩行駛在寬闊的街道上,簷下墜著的鏤空銅逑裏點了香,馬蹄向前香味朝後,被風一吹,便順著幕遮縫隙鑽進轎子裏,散開一室濃香。
江江與夙淮各自分坐在兩邊,誰也沒有主動開口說話,狹促的車廂裏,車軲轆輾過青石板發出的響聲和彼此輕微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沉默的時間越長,禁錮在身體裏的不滿發酵的越厲害,嫉妒懷疑氣惱在陣陣禪悅香氣裏浮動翻滾,最後洶湧的快要將身體撐開,縱然心口已翻江倒海,可他麵上還是一派風平浪靜的淡然模樣。
耐性未耗到極致,就能繼續忍下去,擎小到大,他最擅長的不就是克製嗎?
馬車行至街角,轉彎時被石子硌了一下,江江隨轎廂搖擺的幅度不受控製的跌了出去,關鍵時候,是夙淮一把扯住她的臂膀替她穩住身形。
定力這種東西,果然不是人人都有的,分明同坐一車,她在搖晃中顛簸跌宕,而他依舊穩如磐石。
“奴才驅馬不力,驚了聖駕,奴才該死。”前室坐著的小太監跳下車駕,將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顫聲請罪。
帝王仿若未聞,他拽著江江的胳膊,牢牢盯著那張馬車顛簸下徒然靠近的臉,漂亮的丹鳳眼中忽的升起一股恨意。
江江還沒來得及分辨清楚對方瞳仁裏的恨意從何而來,整個人便被他頃刻壓下的身體緊緊抵在了廂壁上,緊接著,他報複般的吻上了她的唇。
濕漉漉的涼意覆上來,不帶一絲一毫的柔情,他霸道的壓著她,粗魯的索取著她唇齒之間的氣息,仿佛覺得不夠,舌尖莽撞的去撬她緊閉的牙關,江江被這突如其來的親吻堵的快要窒息,她拚力挪動身體,試圖從夙淮的禁錮中掙脫。
然而,她越是想逃,他越瘋狂,夙淮幾近失控的情緒,在江江的退縮逃避下終於全盤崩潰,他握住她手腕,膝蓋抵在她雙腿之間,任由舌尖肆無忌憚的往更深處探去,直到……
直到淡淡的血腥味在嘴裏蔓延開來,所有不管不顧的親密動作方才倏忽停止。
雖停下了親吻的動作,但夙淮並沒有鬆開江江,他將下頜落在她肩上,輕輕轉過頭來,湊到她耳邊壓低嗓音,逐字逐句問,“歡喜有沒有像朕這樣親過你?”
隨著他話音落下,江江頸窩傳來股冰冰涼涼的觸感,似是砸進了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