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梁茂將身子壓低幾分,麵上一片坦然誠摯,“宋丞相雖惡貫滿盈,但先後同今上畢竟夫妻一場,人死如燈滅,活人造的罪終歸牽連不到鬼魂身上,陛下還是不忍心讓她到下頭缺東少西的,這些紙錢雖指派不上大用處,卻也是陛下對先後的一份情誼。”

少年宮人平心靜氣的講述,將這場對犯禁之人一觸即發的懲治拉往另外一種走向,畢竟,天底下沒人敢對帝王打板子,或下大獄。

“原是這樣,”洮鴛窘迫的笑了笑,“看來是個誤會,幸而大監來得及時,要不我今兒就要鬧個大烏龍了。”

見寢殿局勢緩和,梁茂身後一名垂著腦袋的小太監抬眼瞧了瞧江江,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她身邊,關切的問,“好姑娘,可嚇著沒?”

江江搖了搖頭,衝雙溪報以微笑,示意他不要擔心。

就在雙溪自梁茂身後走向江江時,立在洮鴛旁側的小宮女猛然認出他就是中宮外自告奮勇去喚人的太監。

從中宮退出來,和洮鴛走在回慈寧宮的路上,小宮女方才後知後覺的明白過來,原那名太監喚人是假,搬救兵才是真。

夙淮自與江江在回宮的馬車上爭吵後,便再未出現過,無論他多生氣,卻還是沒辦法對她的事置之不理。

“陛下真真疼惜姑娘,事事都往自個兒身上攬,不過,”雙溪跟在江江身後回小院途中,忍不住好奇的問,“姑娘為何突然要來祭奠先後?”

侍者的詢問聲響在耳畔,江江停下腳步,她清秀的雙眉微皺,濕漉漉的眸子裏漸有悲慟氤氳,就像一個快要窒息的人在布滿霧氣的湖底掙紮,絕望又無力。

“因為,我有愧。”

江江對宋芊芊的愧疚,是在春日宴上見過阿寧後滋生的,自責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洶湧的快要將她從頭到腳都吞噬。

人活在這世上,最怕的是有對不起的人和事,良心上一旦有了虧欠,日子便沒法安穩的往下過了。

這一夜,江江做了一個夢,夢裏,她蹲在中宮燒紙錢的時候,宋芊芊就站在她身後。

宋芊芊的脖頸被白綾勒出深深的痕,兩隻瞪大的雙眼不停的往外滲血,她伸出一雙隻剩下骨頭的手,從後掐著她的脖子要她償命。

夢裏的觸覺清晰真實,江江掙紮著醒來,仿佛還能感受到那雙手掐在自個兒脖頸上的力度,可指尖撫上去,除了喉嚨裏不斷傳來的劇烈咳嗽聲以及肌膚上黏膩膩的冷汗外,再無其他異樣。

重新躺回床塌閉上眼睛,那個可怕的夢又像海藻一般纏繞了上來,拖著她的四肢往無邊無際的血泊裏拽,當她被鮮血淹溺,那些腥臭的**便順著耳蝸口鼻不停的往身體裏鑽,緊接著,宋芊芊又出現了,她齜著獠牙朝她衝過來,似是要將她一口一口撕碎吞噬。

在宋芊芊衝過來之前,江江從血泊裏爬起逃了出去,怕被重新纏上,夢裏的她一直跑一直跑,連半刻喘息的時間也不敢停,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宋芊芊是否追了上來,這樣的奔逃一直持續到石子刺破她腳掌,身體不受控製的摔倒方才結束。

腳心驟然傳來的刺痛感將江江從夢魘裏拉出,匍匐在地的她一回頭,發現追在身後的不是宋芊芊,而是抱著薄氅的雙溪。

“姑娘,姑娘……”雙溪氣喘籲籲的追上來,蹲在她身邊一臉焦急的問,“睡著睡著,怎的從房間裏突然跑出來了?”

今兒雙溪守夜,屋裏的燭火剛熄不久,便傳來一陣囈語般的低哭聲,他從軒窗縫隙處往裏瞧,江江還未醒,隻是被噩夢魘住了。

擔心發生什麽事,雙溪多留了幾分神,果然,半柱香時間後,未著外衣的江江突然拉開房門,光著腳滿目驚恐地跑了出去,雙溪回身抱了件薄氅旋即追上去,可她跑的實在太快,一路追到這裏,才將人趕上。

視線落在小太監那張清瘦的臉上,意識方才徹底清明,江江顧不得還在流血的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道,“雙溪,我做了個夢,夢裏,全都是血,還一直被亡故的人追,我不停的跑不停的跑,不知怎麽……就跑到這裏來了……”

雙溪用薄氅裹住江江,溫言軟語的哄,“姑娘,別害怕,就是一個夢,夢醒了就全都消失了,你瞧,這裏沒有血,也沒有亡故的人,追著姑娘一道兒跑的隻有奴才。”

聽他這麽說,江江哭的更難過了,她將手從薄氅裏伸出,指了指寢衣裙擺下的腳掌,“有血,雙溪,我身上的血……”

經由江江提醒,雙溪適才發現紮在她腳心的石子,和順著石子汨汨而下的血珠,雙溪駭然,忙將後背遞過去,催促道,“姑娘快趴奴才背上來,奴才背姑娘回去,爾後到太醫院請良工過來替姑娘包紮。”

小太監的後背遞過來,江江慌亂的一顆心倏忽安定,雙溪年歲不大,跟著她的時間也不長,許是因為大年夜他陪她一同紮進過風雪裏,信任便在這番義氣的舉動下滋生了。

江江用袖子胡亂的摸了一把哭花的臉,張開雙臂趴在雙溪背上,雙溪瞧著瘦瘦的,但身上的勁兒卻不小,他背起江江像不費一絲一毫力氣。

“雙溪,”江江細聲細氣的問,“禦前的小太監都像你一樣嗎?”

麵對相似的問題,這一次,他沒再給出相似的答案,而是坦誠道,“不是誰都有資格來伺候姑娘,奴才是陛下親自掌過眼的。”

“雙溪。”

“奴才在。”

江江扭頭望向被噩夢魘住時奔跑的方向,糯糯吩咐,“不回去了,咱們……”

“去承恩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