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搖晃,光影浮動。
梁茂覷了眼八角琉璃宮燈裏忽而閃了一下的火焰子,轉而詢問般的看了一眼端坐禦案後的年輕帝王。
帝王合上手裏的折子置於桌角,又取過另外一本攤放在麵前,頭也不抬的吩咐,“去吧。”
“諾。”
宮人恭恭敬敬應了一聲,隨後邁開腳步出了承恩殿。
外麵似乎來了什麽人,正貼在宮人耳邊小聲回著話,兩個人的影子落在厚厚的帷幕紙上,被拉的纖細瘦長。
過了約莫半盞茶時間,承恩殿的房門輕輕響了一聲,外出的宮人躬著腰回來了,他徑直走至帝王案前,一隻手捏著快要用盡的朱墨,一隻手扶著腕子邊磨邊稟,“陛下,成了,隻是……”
他磨墨的手頓了頓,麵上露出惋惜的神色,“除了彌邇之外,其他死士皆被趕到大理寺牢房的寧長公主下令殺了。”
聞及宮人的話,帝王深邃的瞳仁裏無一絲波瀾,他執筆沾了沾朱墨,“太後娘娘死了,凶手又逃了,朕送百十個死士的命,權當做教阿寧解氣了。”
夙淮說這一句的時候,不曾有半點動容,無論是神情還是語氣,都平靜的不像話,仿佛死在大理市牢房裏的黑衣死士不是人,而是一根根廉價到不足掛齒的白蘿卜,可聽著的人偏又從他身上覺不出一分冷酷。
明明是擢發難數的豺狼,舉手投足卻又溫潤如君子,他仿佛生來就有蠱惑人心的魔力,總讓人輕易就恍惚了惡鬼與佛陀的定義。
梁茂繼續磨著朱墨,故作不經意的道,“彌邇說,姑娘問起陛下會不會去見她。”
這一次,帝王眸光變了變,執筆的手停在半空中,剛沾好的墨汁滴在攤開的奏折上,留下一點刺眼的殷紅。
短暫的沉默後,夙淮落筆,就著滴下的墨汁一麵寫批注,一麵漫不經心的問,“人到將軍府了嗎?”
宮人在心裏頭算算時辰,躬著身子回話,“估摸著到了有一會子了。”
翎琊將軍落敗,周晏琬下獄,周老夫人一病不起,自孫兒尋回後,老將軍便再不過問任何事,如今的將軍府全由周霽月說了算,想藏一個人並不難。
“河西勢再大,也絕不敢帶人明著搜將軍府,隻要尋不著姑娘,就算洮鬆到了京都也無妨,”梁茂取過尊者批注好的奏折,疊放在桌角,“到時候,東緝事廠佯裝出一副抓捕姑娘的樣子,陛下在朝堂上隻管打太極。”
夙淮把朱筆擱置在遠山架上,脊背後仰,將身體的力量壓在椅靠上,風從半開的窗戶裏灌入,吹過他麵前桌案上的紙張,響起陣陣沙沙聲。
“梁茂,”夙淮低低喚宮人的名字,“她從來就沒有為我想過,我為什麽還要護著她,不如就教她死了吧,她死了,我這輩子就沒有顧忌了。”
乍然聽見這番話,梁茂驚了驚,片刻後他放下手裏的墨,垂手立在禦案旁,實話實說,“陛下舍不得姑娘死。”
舍不得……
自是舍不得的,若真狠的下心教江江去死,又何苦費這麽大的勁將人往外頭救?
旁的皇子拉著乳母要糖吃的年紀,九皇子手裏就開始沾血了,夙淮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足夠狠,可在麵對江江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軟弱的一塌糊塗。
兩心相悅,多教人豔羨,他付諸了滔天的情誼,卻感受不到對方一絲一毫的愛,最可笑的是,他早已深陷其中,連迷途知返的選擇都沒有。
明知相思苦,偏做多情郎。
書上說的,大抵是他了。
梁茂伺候帝王睡下,從殿中退出來前,特意關上了那扇半開的窗戶。
江江走了,好不容易蓄起的溫度倏忽散光,這承恩殿又開始冷了起來。
站在殿外廊簷上,梁茂搓了搓手,轉頭對著一旁守夜的小黃門吩咐,“陛下近來睡得不好,夜裏起身好幾回,你們警醒著些,屋裏的禪悅香千萬不能斷了。”
“是,”小黃門恭順的應,少頃複開口問,“大監今兒不在這裏守著嗎?”
聞言,年輕的宮人抬起頭,目光順著高高的宮牆落在外頭遙不可及的某處,怔怔道——
“不了。”
沒有守在承恩殿外的梁茂,披著夜色策馬出宮了。
他的馬術其實一點兒也不好,隻是比起套轎,騎馬要快的多。
自十四歲那年做了禦前大監,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是屬於陛下的,在為數不多的屬於梁茂的時間裏,他想逾矩縱著自個兒一回。
宮裏豢養的紅棕馬腳程迅疾,梁茂臨行前換了一身素衣,淺色顯髒,他騎在銀鞍上緊緊握著韁繩,一刻也不敢晃神,盡管那隻是一件喪服,他也怕掉下去沾上了塵土。
駿馬穿過星光熠熠的瓦市,寧長公主的府邸近在咫尺,他勒馬停蹄,抬手正了正頂上小冠,確定新帽未因這一路顛簸載歪,方才繼續朝前行去。
翻身下馬,同門房遞了拜謁的帖子,小廝拿著名帖入內通稟,靜靜等在長公主府門外的時候,梁茂心裏頭既緊張又忐忑。
他仰頭瞧了一眼月牙的方位,忽而覺得自己失禮,天底下,哪有客人會在這個時辰遞拜帖,這個時辰……
寧長公主是否已經睡下了?
盡管知道此時萬般不妥,可梁茂卻不忍離去,他抄手立於黑底金漆的門匾下,視線不受控製的從打開的府門處往裏張望。
等待少頃,入內通稟的小廝終於出現在甬道上,梁茂情不自禁迎上去,焦急的詢問,“這位小哥,如何,寧長公主可願見我?”
大抵是從長公主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份,對方因這一聲“小哥”略顯惶恐。
清清瘦瘦的小廝附身見禮,爾後讓開入府的路,比出一個請的手勢,道,“大監兒請隨奴才往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