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茂,”寧長公主仰起頭,望著直起身子時比自己還要高出許多的禦前大監,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輕問,“他們是誰?”

少年宮人深情的凝望著麵攤案旁坐著的盲眼女子,壓著喉間的哽咽用同樣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輕回,“是小紅的阿姐和姐夫。”

“小紅又是誰?”

“是……奴才。”

在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一個特屬於家人才能稱呼的名字,而梁茂那個特殊的名字,便是……

小紅。

他之所以喚做小紅,是因為他盲眼的阿姐喚做大紅。

而他盲眼阿姐也並非一開始就是看不見的,確切的說,那雙眼睛是在他離開後日哭夜哭,活生生哭瞎的。

小的時候,家裏實在太窮太窮了,屋漏又逢連夜雨,他的阿爹阿娘偏偏在家道最艱難的那一刻撒手人寰,阿姐擔起生計的時候,也不過才六歲。

六歲,這個年紀分明自個兒都還是孩子,可他的阿姐為了看顧好更加年幼的他,被逼著不得不蛻變成一個小大人。

回憶起入宮以前的日子,梁茂想到最多的是暮靄沉沉的瓢潑大雨。

比如,阿姐冒著大雨爬上房頂翻動漏水的青瓦,卻從高高的扶梯上墜落,摔斷了一隻腿。

比如,阿姐拖著還未長好的斷腿衝進雨幕裏,同隔壁大叔豢養的惡犬嘴裏奪食,那帶著惡犬牙印被雨水泡軟泡爛的饅頭搶回來,她如獲珍寶似的捧至他麵前,自個兒卻一口也舍不得吃。

再比如,六歲的阿姐背著發燒的他頂著豆大的雨點尋醫問藥,從朱雀長街最東邊的醫館一路敲至最西邊醫館,皆因無錢被拒之門外後,阿姐抱著渾身滾燙的他在不間斷的大雨裏嚎啕大哭。

……

先帝爺當政,苛捐雜稅冗雜繁多,人人都自顧不暇,兩個毫無生存能力的孩子想在這本就艱難的世道活下去,太不容易了。

其實,他的阿姐是有第二種選擇的,隔壁豢養惡犬的那位大叔家裏有個兒子,在阿爹阿娘撒手人寰的時候,大叔曾表示過願意以童養媳的名義收阿姐進家門,隻是唯一的條件是,不許阿姐帶他這個拖油瓶。

他的阿姐,寧願在以水充饑數日後將搶來的唯一一個饅頭讓給他吃,寧願在寒風瀟瀟的雪夜裏用身上最後一件棉衣裹住瑟瑟發抖的他,寧願在支撐不住快要倒下的時候還堅持背著他,也不願意丟下他這個拖油瓶獨自奔向生的希望。

阿姐願意陪他死,可他又怎麽能自私的真拖著阿姐下地獄?

整滿四歲壽辰的那一日,他對阿姐說想嚐一嚐剛出籠的饅頭是什麽滋味,那時候哪還有錢買饅頭,可為了不教他失望,阿姐還是出了門。

站在朱雀長街瓦市的盡頭,遠遠瞧見阿姐為給他討要一個饅頭,在小販熱氣騰騰的蒸籠屜旁一遍又一遍的磕頭,他流著眼淚轉身,終於下定決心奔赴皇宮。

一同入宮做太監的夥伴裏,有的是被人販子拐賣被逼無奈,有的家境貧寒揣著飛黃騰達的夢,而他,隻想和阿姐活下去,哪怕同在盛安卻此生不複相見。

資曆老練的公公**新人,將他們關進小黑屋前一刻,他曾收到阿姐輾轉求人捎進來的手絹,手絹中包裹著的是他四歲壽辰那天想要的饅頭。

知道他邁入皇城做了無根的人後,他的阿姐日也哭夜也哭,直將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哭瞎,烏黑的瞳仁裏再也透不出半分光亮來。

慶幸的是,隔壁大叔並未因此而嫌棄阿姐,對方仍將他的阿姐以童養媳的名義收入家中,並在興慶五十三年,替他們的兒子和他的阿姐操辦了熱熱鬧鬧的昏禮。

而那一年,恰逢先皇離世,新帝登基,他在機緣使然下走到了尊者跟前,成為萬千宮人裏的首領太監。

做了帝王的大監兒,他終於有資格踏出皇宮,隔了整整十年的時光於盛安城中重逢,可他的阿姐卻再也看不到長成大人年紀的小紅是什麽模樣了。

阿姐總說,要和姐夫很努力很努力的賺錢,然後在小紅五十歲被放出宮的時候置辦一所大宅子,風風光光的接小紅回家,她隻有在滿臉憧憬的講起這些時,那雙空洞的有些駭人的眼睛裏,才會亮起些許的微光來。

自興慶五十三年重逢到現在,他的阿姐和姐夫一直都以為他隻是宮裏頭一個再微末不過的小黃門,而他,也從來不敢將自己禦前大監的身份宣之於口,

宮裏頭下等的小黃門若足夠機靈有幸苟活到五十歲,是能夠被放出宮的,可他……

侍奉禦前受著浩**皇恩的他,是要長長久久永永遠遠陪在帝王身邊的。

思及此處,梁茂將視線從盲眼女子身上移開,落在還鎖住寧長公主腕子的手上,長公主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趕忙將腕骨從對方帶血的指尖抽離。

素白的衫子染上殷紅的顏色,那一點異樣在微涼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刺目。

寧長公主咬咬牙,心裏想的明明是置之不理,但一轉頭,卻又忍不住撕掉長長的袖袍一角將對方流血的掌心緊緊紮住。

皇女捏著袖角纏過掌心,兩個人的手無意接觸又分開的瞬間,年輕宮人烏黑的瞳仁裏突然暈開一片濕漉漉的霧氣。

這麽多年,梁茂不止一次的在心裏問過自己,四歲那年背著阿姐偷偷入宮,做了這身子不齊全的第三種人,可曾後悔過?

倘若,沒有遇見寧長公主,定是不悔的,七歲那年在紛紛揚揚的梨樹下一抬頭,瞧見先帝爺最寶貝的皇女,他也曾暗暗遙想過,假使當年沒有擅自入宮,在泥濘裏掙紮的時候再拚命一點,是不是也能僥幸活下來?

可假使當年沒有擅自入宮,就不會有梨花樹下的相遇。

其實說到底,他悔的不是四歲那年背著阿姐偷偷入宮,而是七歲那年遇見寧長公主的時候,自己不再是兒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