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茂,”長公主將扯下的袖角在宮人掌心係成小小的蝴蝶結狀,糯糯道,“餓了,咱們去吃碗麵罷。”
少年宮人下意識想要阻止,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寧長公主已從巷口陰影裏走出,朝著麵攤所在的方向徑直行去。
因在太後喪期,長公主並未簪昂貴的發飾,就連身上穿的也是素衣素服。
裝扮簡樸的皇女坐在盲眼女子正對麵的桌案上,對正在灶頭忙碌的男子道,“老板,兩碗臥了蛋的陽春麵。”
男子聞聲抬起頭來瞧了眼,隨後一麵生火燒水一麵笑嗬嗬的問,“姑娘,你一個人吃的了兩碗嗎?”
“我不是一個人,還有……”長公主抬頭瞧著從陰影裏緩緩走出來的少年宮人,脆生生吐出兩個字,“小紅。”
甫一聽見這個名字,正在吃麵的盲眼女子蹭的一下從座位上站起,約莫是怕有重名,站起的盲眼女子立在案邊遲遲不敢動,直到彎腰燒火的丈夫瞧見來人,驚喜的再次喚出“小紅”二字,她方才踉踉蹌蹌摸索向前。
男子生怕妻子摔著,當即跑過來扶住盲眼女子的胳膊,寧長公主望著那兩道互相攙著靠近少年宮人的身影,突然有些落寞。
駙馬洸央對她,似乎從來就不曾這樣親近上心過。
“真的是你嗎,小紅?”盲眼女子激動的探出指尖。
梁茂下意識將受傷的手背在身後,把完好的那隻遞到對方掌心,“是我,阿姐。”
在盲眼女子跟前的少年宮人,不似在禦前那樣恭敬,也不似對長公主說出“和離”時那般咄咄,他就像尋常人家與親友闊別重逢的小兒郎,平和溫順。
抓住那隻手的時候,女子唇角漾開喜悅的笑容,轉瞬想起什麽,她旋即斂去笑意緊張的問,“小紅,這個時辰,你不是應該在宮裏嗎,怎麽出來了,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將阿姐倏忽蓄在眉心的擔憂收入眸中,梁茂趕忙出聲安撫,“阿姐,無事發生,隻是……”
他的視線越過女子肩頭落在桌案旁坐著的皇女身上,繼而道,“貴人夜裏餓了,想來吃碗麵。”
聽見這句話,一直站在盲眼女子身側的男子方才猛然醒悟過來,趕忙小跑至灶台邊,抽出麵條扔進沸騰鐵鍋裏的同時,招呼道,“小紅,快同你阿姐去案邊坐下,臥蛋的清湯麵馬上就來。”
梁茂的阿姐和姐夫一直以為,他在宮裏是做灑掃浣洗一類粗活的普通宮人,大抵沒什麽機會到主子跟前伺候,而今聽他說起貴人,夫妻兩個突然就有些忐忑。
畢竟,能被宮裏的小太監稱作貴人的,定然是真的貴不可言。
男子撈麵的間隙又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眼被阿弟以貴人相喚的姑娘,瞧著她素淨簡潔的裝扮,好像不似平日裏在大街上看見的那些穿金戴銀的權勢之流。
兩碗臥了荷包蛋的陽春麵端上桌,梁茂取過寧長公主麵碗上擱著的筷箸,用一方幹淨的錦帕細細擦拭著,倒不是覺得阿姐麵攤的用具不潔,隻是皇家貴胄天之驕女,合該仔細著些。
比起他的謹慎,寧長公主倒隨意的多,她伸手拿起梁茂麵碗上架著的筷箸,邊往嘴裏扒拉麵條邊道,“咱們都是伺候貴人的奴才,沒那麽多講究,小紅,快吃,吃完別忘了給夜裏餓了的貴人也包一份帶回去。”
長公主的言外之意是,貴人沒來,而她,是同小紅一樣的下人。
盲眼女子同端麵上桌後就戰戰兢兢立在旁側的男子聞言,明顯鬆了一口氣,自在下來,男子遂緊挨著妻子坐在一條板凳上,自然而然的提起桌上熱茶斟滿劣質瓷杯,塞進盲眼嬌妻冰涼的掌心捂著。
寧長公主嘴裏吞著麵,餘光卻是瞟著這對天子腳下最平凡不過的夫妻的。
男子的眼裏全都是盲眼女子,而此刻盲眼女子心裏頭裝的全都是好不容易才能見上一麵的阿弟,她麵朝著梁茂所坐的方向,一刻也不停的問——
“小紅,宮裏頭的日子都是怎麽過的,你可吃得飽穿的暖?”
“小紅,阿姐常聽人說皇宮是座吃人的牢籠,你在裏頭可有被人欺負?”
“對了,小紅,姐姐和你姐夫這些年經營麵攤,已經攢了好些錢了,待到你被放出宮,咱們就換大房子住,還有……”
說到這裏,盲眼女子低下頭輕輕撫摸著自個兒小腹,滿臉慈愛溫柔,坐在她身邊的男子攬過妻子肩頭,接著道,“小紅,你就要做舅舅了。”
姐夫的話音落下那一瞬,這個在禦前慣來鎮定自若處變不驚的少年宮人,一時間竟有些手忙腳亂,他放下吃麵的筷箸,複又拿起,片刻後再放下,一臉不敢相信的向盲眼女子求證,“阿姐,你懷孕了?”
盲眼女子含笑點點頭,那雙空洞的眸子裏仿佛也有了母性的溫柔。
寧長公主鼓著被麵條填滿的腮幫子望著撫摸小腹依偎在丈夫臂彎裏的女子,忽而沒來由的生出股子豔羨。
她十八歲嫁給駙馬為妻,至今已有數年,阿娘活著的時候也曾催過她孕育子嗣,可麵對一個連親近都刻意回避的丈夫,子嗣從哪兒來?
大煜皇女,金枝玉葉,麵上瞧著金貴尊榮,可實際上,婚後的日子過的還不如皇城根下普通夫妻幸福。
被人用愛意傾力嗬護的女子,即使盲了一雙眼睛,也美的像是在發光,而這光,是駙馬都尉最吝於籠罩在她身上的東西。
年輕的宮人敏銳察覺出寧長公主此刻的失落,那隻纏著她袖袍衣角的掌心灼燒般的痛了一下。
明明是他帶著她來的這兒,明明是他故意想用阿姐有情的郎子來對比她那無情的駙馬,明明一切都在朝著想要看到的方向發展……
可在觸及長公主臉上徒然頹靡的神色時,梁茂心裏頭還是不可抑製的生出了細細密密的懊悔和罪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