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算不得牢靠的記憶中,夙淮如現在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少之又少。

不知怎麽的,眼前人明明是一副艴然不悅的神色,可江江腦海裏勾勒出來的,偏偏是他素日裏言笑晏晏的溫潤模樣。

“阿九,”江江忍著鼻尖泛起的酸澀,怯怯的道,“在大理寺的牢房裏,你不來瞧我,到了將軍府,你也不來,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所以隻能央求霽月公子……”

“你以為有周霽月,就能萬無一失嗎?”夙淮打斷她的話,微彎的身形旋即下壓,一字一句,發狠般的問,“宋熹微,你究竟清不清楚現在是個什麽情形,殺人凶手,你是殺了太後的凶手,若教慈寧宮的人或是文武百官瞧見了,就會逼著朕要了你這顆腦袋,就算你不愛惜自個兒的性命,也請為朕想一想,別總叫朕為難,行嗎?”

他喊她宋熹微,自稱朕,焦灼的語氣裏隱隱透著些許不耐煩。

江江用力咬著下唇,直將幹澀起皮的嘴角撕扯出鮮血來,才終於像是崩潰般的撲進火冒三丈的年輕帝王懷裏。

“對不起,阿九,對不起……”她將頭緊緊貼在對方胸膛上,翻來覆去的道歉,“真的對不起,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倏忽靠過來的身體溫軟的不像話,就像往歲年下乳娘新做的蠶絲稠,又輕又柔。

一腔憤懣,在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趨近於零的那一刻,驀地散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鋪天蓋地的悲愴和不甘。

夙淮抬了抬手,下意識的想要將掌心放在江江後背,指尖就要挨上的刹那,又驟然停住,最後緩緩下移,無力的垂在身側。

“綏寧二年,你跪在金鑾殿外同我要皇後的位置,我嘴上說著皇後的位置不是誰都能坐的,心裏頭卻已開始想著如何在顧著你的同時,為你籌謀通往中宮的路。”

“梁茂寬慰我時總愛說,咱們兩個人往後還要大把的時光耳鬢廝磨,同宋旌文周旋的最後一段日子,我以為終於要熬出頭了,可你……卻與歡喜走了。”

“好不容易回來,我琢磨著總要苦盡甘來了罷,好夢還未做多久,你手裏的刀子又捅進了太後身體裏。”

“江江,我想守著你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為什麽就這麽難?”

低低沉沉的嗓音裹挾著濃濃的傷情,在寢殿昏暗燭火中輕輕響起,每一次停頓的尾音,都好似帶了歎息聲。

當下,他不再是金鑾殿上披著羊皮的狼,上位者的心計和手腕,在遇著跟前姑娘的時候,好像一點兒也沒了,有且僅有的,是不被愛的挫敗和脆弱。

感知到雙臂環住的那個人語氣裏徒然染上的頹靡,江江仰起頭來,尖尖的下頜抵在他胸口。

幼年,九皇子抽刀舞劍,冰天雪地裏練出一身熱汗,江江捏著繡帕踮起腳尖替他擦拭浸過眼睫的汗珠子,被他張臂圈了滿懷。

那時候,九皇子殿下身胚健壯,胸膛亦是滾燙,不像現在,做了帝王的他身上涼的沒有一絲溫度,就連腰際也不盈一握,江江抱著他,臂圈虛空。

不知為何,仰麵凝望著頭頂那張呈現出病態一般蒼白俊朗的麵容,江江心底莫名升騰起一股患得患失的不安。

那股子不安撩撥的她心慌意亂,好像須得做點什麽,抓住點什麽。

於是,江江像幼年一樣踮起腳尖,不過這一次,並非是替抽刀舞劍的九皇子擦拭汗珠,而是……

親吻。

夙淮的身量比她高出許多許多,她將腳掌崩得直直的,也隻能如蜻蜓點水般勉強夠一下他的唇峰。

江江不死心,一次次墊腳,一次次挨上又抽離,垂眸瞧著她吻的艱難,夙淮卻一直不曾低頭。

走了這麽長的路,經曆了那麽多的事,好不容易才認了有緣無份的命,溫柔鄉摧人心智,他怕沉溺,更怕陷進去就又出不來了,殘存的理智讓他不敢動一下,但又不足以令他伸出手推開她。

數番努力,換不來對方半點回應,江江終於失望,她慢慢鬆開圈在夙淮腰上的手臂,沿著門框滑坐在地上,視線穿過麵前人身側望向床榻,瞥見春凳上那條紅梅窄帶束腰,一滴淚自她眼角無聲滑落。

“阿九,”江江微垂眼瞼,長長的睫毛遮住漆黑的瞳仁,“我傷了你的心,你……真的不打算要我了,對嗎?”

話音落下,頭頂上方無人作答,隻有八盞琉璃宮燈裏的火焰子偶爾發出劈啪聲。

她抬起手背摸了把淚痕,來時刻意敷過羅粉的臉花了一大片。

“洮鴛姑娘身份貴重,人也端莊,不像我,從來幫不上你什麽忙,還總有料理不完的事端,你選擇她,也在情理之中,更何況……”

更何況,她永遠也懷不了孩子,不止家世儀態,就連身子也及不上河西小姐。

但這話,江江最終止在了喉間,她吸了吸鼻子,轉而道,“這段日子,我總盼著你,不見這一麵,心裏頭就像是缺了道口,如今見著了,也就沒有遺憾了。”

“倘或你已有了旁的選擇,”她支起睫毛,目光再次落在春凳那條女兒家的束腰上,“決計要拋下我,也沒有關係,阿九,我能想得開,真的,隻是……”

江江收回目光,傾身向前,捏著袖角一點一點擦拭著方才踮腳時不小心踩在夙淮鞋上留下的印子,克製著哭腔溫言軟語的問,“阿九,能不能再給我些許時間?”

“從前,你將我看顧的那樣好,我卻從沒好好兒待過你,如果注定要分開,我不希望你日後想起我的時候,腦海裏浮現出來的,全都是我的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