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霽月做了歡喜,光明燦爛的人生變成腳下爛透了的泥濘,真的隻是因為人販子從中作梗嗎?
不見得。
作別江江,槿妃披了件齊踝大氅徑直出了將軍府,跨出門檻,行至燙金牌匾下,她一抬眼,就看見不遠處停著輛鐫刻著白芍花開的黑色馬車。
而頂著殿心將軍之子身份的宋瑜,就立在馬車旁,失神的瞧著天幕之下夜色最深處。
聞及腳步聲,宋瑜慢悠悠的回過頭來,視線觸及將軍府三個字下站著的女子,他拱手見禮,異常平靜的喚,“槿妃娘娘。”
隔著一段距離望著馬車旁那個分明年歲尚小卻憑借著超乎常人之智替陛下挑起將府兵權的少年人,周槿夕晃了一下神,有那麽一刻,她想問問他被鎮尺砸過的肩胛還痛不痛,但雙唇張了又張,卻什麽話兒也沒能吐出來。
對方好似看出了她心裏的想法,抬手故作輕鬆的搖了搖左胳膊。
隻這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周槿夕卻突然輕鬆不少,然而,鬆弛不過須臾,轉瞬,新的愁思又漫上心頭。
“霽月,”她喚他,用那個不屬於他的名字,“如果……”
許是有些艱難,話弦兒挑開了頭又偃旗息鼓,想問的問題始終卡在喉間出不來。
宋瑜就站在月色下,漆黑色的馬車如他身後的背景板,簷角燈籠裏的燭火映在他那張精雕細琢過的臉上,長身玉立的少年人泰然老成,周身帶著股子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就在周槿夕難以啟齒猶豫不決的檔口,雲淡風輕毫不在意般的道,“娘娘想做什麽,就去做罷,不必顧忌。”
這一句令素衣素顏的宮妃微微有些錯愕,“你……舍得下麽?”
“沒有什麽舍不下,”少年負手,瞳仁既黑且沉,就像好硯研碎潑灑進了他的眼睛,“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既行錯事,便該領罰。”
“我以為……”
“以為我拘著他們遲遲不懲辦,是為護著他們?”溫聲打斷對方的話,宋瑜輕輕笑了笑。
沉默片刻後,他收了笑,盯著那位名義上的嫡姊認認真真道,“鐵律製罪是製,家法除惡是除,我拘著他們未有動作,是因為我覺得比起大煜律法,或許,娘娘您才是最有資格處置他們的人。”
“所以,”周槿夕赫然睜大了眼,“你一直在等這一刻?”
宋瑜搖了搖腦袋,“不止是我,還有……”
說到這兒,少年收了聲,側頭看向身後那輛馬車,仿佛受到了某種感應,馬車裏坐著的人恰在此時撩開窗前帷幕。
黯淡的雙眸,懨懨的神色,骨節分明的五指後,是一張蒼白的臉,很奇怪,明明是一副懶洋洋的病態模樣,可他一垂首一低眉,又裹挾著不怒自威的震懾和壓迫感,站在他眼皮子底下,就像螻蟻立於泰山前,未被壓頂,卻時時揣著即將被壓頂的恐慌。
四目相對的那一刹,周槿夕忙斂襟見禮,恭恭敬敬的道萬安。
馬車裏的人單手握拳遮在唇邊,輕輕咳嗽兩三聲後,就著宋瑜方才未說完的話繼續道——
“還有,朕。”
大理寺獄中,夙淮與宋瑜相對而坐,中間擺著一張棋盤,盤上黑白子錯落有致。
而槿妃,此時此刻就在距離他們一牆之隔的牢房裏,與槿妃同在一處的,是被關押多時的宋旌文和周晏琬。
甫一瞧見原該居於禁中的侄女兒,這個被困太久潦草不堪的婦人似瞧見了生機,她猛的撲上前去一把拽住侄女兒裙裾,喪服的粗糙感落在指腹,意識到什麽,她倏忽睜大雙眼,眸中盡是驚恐。
“槿夕,你……你怎麽穿成這樣,出什麽事了,可是我阿爹……”
“不是,”素衣宮妃打斷對方話頭,麵無表情,“祖父祖母雖纏綿病榻,但性命無虞,我這一身喪服,是為我阿娘穿的。”
聞言,周晏琬輕壓胸口,毫不掩飾的舒了一大口氣,“幸好幸好。”
“幸好什麽?”
“幸好……”
回過神來,察覺自己說錯了話,周晏琬連忙閉上嘴。
周槿夕並不打算就此作罷,她微微躬下身子,目不轉睛的盯著癱坐在腳邊的婦人,“姑母慶幸的是死的人是我阿娘,而非祖父,對不對?祖父的命是命,難道我阿娘的命就不是命嗎,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那麽久,我阿娘離世竟得姑母一句幸好?”
約莫覺得實在譏諷,說著說著,素衣宮妃自嘲般的笑了起來。
“槿夕,”周晏琬咬咬牙,出聲否認,“姑母不是那個意思……”
“對,”素衣宮妃認同似的點了點頭,“姑母當然不是那個意思,因為在冷漠涼薄的姑母眼中,祖父的命也不是命,不過是能將你從這水深火熱之中拯救出去的工具而已,祖父活著,姑母便有生機,姑母慶幸的是自己罷?”
周晏琬髒兮兮的臉上閃過一瞬的羞恥,接踵而至的,是被戳中心事後的惱羞成怒,“胡說八道,槿夕,你怎的如此揣測長輩?”
“揣測……”低聲呢喃了一遍這兩個字,素衣宮妃低下腦袋,垂著眼瞼突然沒來由的問,“姑母可有什麽話兒要我帶給祖父的?”
經侄女兒提醒,周晏琬旋即想起一事,整個人驀地激動了起來,她用力攥著對方身上的喪衣一角,“槿夕,快回去告訴祖父,就說……就說……”
言及緊張處,周晏琬的眼睛越瞪越大,“周霽月並非真的周霽月,而是從前養在相府的那個癡兒宋瑜假扮的,被騙了,你們全都被騙了,他根本就不是你父親我大哥的兒子月月,槿夕,快……快回去將這一切全都告知府裏。”
“姑母,”素衣宮妃輕喚一聲,“祖父原就身體不好,此事若曝於他跟前,情緒大起大落一口氣緩不過來,那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