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不了那麽多了,”周晏琬不曾發覺異樣,自顧自的道,“眼下宋瑜隻手遮天,他若不倒,相府一眾便無轉機,隻有揭穿他的身份,將他這個冒牌貨從現在的位置上拽下來,所有人的命運方才有變動的可能。”
說話的同時,周晏琬伸出手去夠侄女兒攏於袖緣的指尖,兩個人的肌膚就要碰到的時候,周槿夕忽而抬手避開了婦人的接觸。
“槿……槿夕……”突如其來的生疏舉動終於令周晏琬意識到了什麽,她仰起頭盯著咫尺之外那張同婉妗嫂嫂相差無幾的臉,滿目驚詫。
隔間,宋瑜手執白子正待落棋,隱隱約約聞及相鄰牢房裏傳來自己的名字,他耷拉著的眉眼抬了抬,白子在指縫饒有興致的轉了個圈。
周槿夕回望著腳邊婦人,緊抿的薄唇向上勾起,嗤笑著輕喚姑母,“瞧瞧,血脈親情在你最愛的利益麵前,就是這般的廉價。”
從始至終一言沒發過的宋旌文在這一刻終於有所動容,他挪了挪身子,扶著牆壁自角落裏走出,拉起半倚在地上的妻子,話卻是對著妻家侄女兒說的。
他說,“內子提及宋瑜假扮周霽月,槿妃娘娘無一絲錯愕,想來,娘娘許是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將目光移向從前傾蓋朝野的權相,周槿夕麵上漾開少許讚揚之色,“宋大人倒還不算太笨。”
聽到這兒,周晏琬踉蹌著退了一步,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她抬手用力攘了一下侄女兒雙肩,厲聲叱責,“周槿夕,你縱容外人謀奪周氏兵權,害我相府滿門,你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將來有什麽臉麵到地底下去見你阿爹?”
“臉麵?”被責訓的女子低低笑出聲來,笑著笑著,眼淚蓄了滿眶,“我怎麽會沒有臉去地底下見阿爹呢,真正沒有臉去見我阿爹的,該是姑母你才對。”
“你……”周晏琬莫名緊張起來,她咽了咽口水,顫顫巍巍問,“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周槿夕沒有立刻回答,她用食指指腹擦去奪眶而出的淚珠,停頓片刻後,幽幽開口,“興慶四十三年,我瞧見一輛簷下掛滿兔兒燈的馬車,那燈籠可真好看啊,長長的耳朵,紅紅的眼睛,活靈活現如真的一般,姑母當時就坐在那輛馬車裏吧?”
輕飄飄的一句詢問,卻似萬鈞雷霆重重的擊在了周晏琬心上,她整個人不受控製的搖晃了一下,幸得丈夫攙扶,方才穩住身形不至於摔倒在地。
將對方的反應收入眼簾,周槿夕臉上堆滿了悲戚,她抬睫,眸中水霧繚繞,“姑母曾問我喜歡什麽,我說喜歡兔兒燈,一見就挪不開目光,本以為姑母是在為我的生辰禮物發愁,卻不曾想,原來姑母愁的是如何讓侄女兒家破人亡。”
最後四個字,像是從喉間擠出來的一樣,帶著股子咬牙切齒的狠勁兒。
而周晏琬,就在聽到家破人亡這句時一瞬麵如死灰般慘白。
周槿夕雙手交握,兩根拇指有一搭沒一搭的繞了繞,再分開時,她指尖突然多出一根弦絲。
與此同時,四名侍者湧入牢中,其中兩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擒住宋旌文,另外兩個壓著周晏琬的胳膊向後一翻轉,將其背部朝向素衣素麵的宮妃。
宋旌文到底是經曆過朝中血雨腥風的人,麵對這一異動,他隻慌了一會子神,旋即便立馬鎮定了下來,獨獨周晏琬,驚愕失色中仍不忘端著貴人的姿態恐嚇——
“大膽,你們這是要做什麽,我可是周老將軍的女兒,你們若敢對我……”
肆意叫囂的女聲在那根弦絲從後越過發頂,穩穩掛住自個兒脖頸時戛然而止。
時間仿佛在這一霎停住,諾大的牢房靜的落針可聞,弦絲離的太近,周晏琬不敢轉頭,隻用餘光往後瞧去,目光觸及貼在肩胛處的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她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槿夕,”周晏琬喚侄女的名字,聲兒裏帶著抑製不住的顫音,“你……你要幹什麽?”
素衣素麵的宮妃勾著弦絲抵在婦人喉結上,身子微微前傾,貼著對方耳鬢笑問,“姑母可還認識侄女兒手裏的這根弦絲?”
“這……這是……”
“這是我阿爹那把長琴上拔下來的。”
“長琴……”提及那把周殿心常常帶在身側的七弦琴,周晏琬眸中頃刻驚恐萬狀。
將自家姑母驟變的神色收入眼中,周槿夕滿意的勾了勾唇,她將弦絲繞至周晏琬後脖頸處,一字一句提醒,“就是被姑母砸碎了琴身,六弦盡斷,隻餘下一根弦絲連著首尾碎塊,被姑母連同我父親屍身一同扔下懸崖的那把七弦琴。”
話音落下的同時,周槿夕指尖猛的收緊,周晏琬原還欲再說些什麽,隻是沒來得及出聲,脖頸兒便被弦絲死死的勒住。
周晏琬想要掙紮,奈何雙手被湧入的侍者錮住,根本動彈不了半分,那個柔柔弱弱她親眼瞧著長大的小侄女兒,力氣大的嚇人,就像是要將她的脖頸生生勒斷一般。
窒息感席卷而至,周晏琬瞪大雙眼望向丈夫,而同她一樣受侍者束縛的丈夫如同魔怔了一樣,癡癡地站在原地,無波無瀾無悲無喜的瞧著正發生的一切。
那個人那張年輕時候令她瘋狂癡迷過的臉,終究還是被歲月風霜留下了蒼老的痕跡,她曾為嫁他與大哥決裂,為助他害大哥身隕,可到頭來,她竟分不清這一生究竟有沒有被他真心愛過。
生命的最後一刻,周晏琬聽見殺紅了眼的侄女兒附在自個兒耳畔溫言軟語的叮囑——
“姑母,到了陰曹地府,一定要跪在我阿爹跟前,同他好好兒認個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