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堂迄今為止頭一回缺了那人相伴的朝會,他坐的心不在焉。

文武百官喋喋不休的聲音,就像千千萬萬隻蜜蜂在金鑾殿裏嗡嗡作響,習慣了隱忍的他,第一次生出極度不耐煩的焦躁感。

好不容易挨到散朝,耳根子方才閑下來,但還沒清靜多久,又響起小黃門衣角拖動地麵發出的摩挲聲,夙淮不由自主擰緊眉心。

敏銳的捕捉到主子身上散發出來的不悅,小黃門嚇的大氣也不敢出,止息凝神顫顫巍巍稟,“陛下,大監……回來了。”

聞言,夙淮麵色稍緩,緊蹙的眉頭也跟著一點一點舒展,隻是那雙潑墨般的眸子,仍沉的毫無一絲光亮。

金鑾殿外,承恩殿內。

梁茂舉著一根嶄新的九節鞭,端端正正跪在鋪滿碎石子的甬道上,石子鋒利的尖端刺破錦緞紮進肉裏,殷紅色的鮮血自他膝蓋汨汨流出,他卻好似一點也不覺著疼,清清瘦瘦的麵上全無絲毫痛苦之色。

然而,就是這張波瀾不驚一成不變的臉,卻在帝王的腳步踏入承恩殿院內那一瞬,疏忽爬滿自責與愧疚。

打金鑾殿匆匆趕回的帝王屏退所有侍者,負手兀自走向那個陪了他數千個日日夜夜的大監。

與尊者視線相接的刹那,梁茂慌慌張張低頭,天家威儀,縱是平日也不敢直視,更何況是做了虧心事的當下。

帝王在距離他一步遠的地方駐足,這樣近的距離,即使他低垂著腦袋,亦能瞧見主子朝服裙擺處那道昨兒個沒來得及壓燙的皺褶。

短暫的猶豫後,梁茂鬆開一隻舉鞭的手,帶著三分遲疑慢慢伸出去,試圖用指腹撫平尊者袍上那道因自個兒失職而留下的印記,但……

他沒能如願,因為在他伸手的片刻間,尊者不動聲色的躲開了他的觸碰。

從興慶五十三年被提至禦前起,梁茂就是今上最親近的侍奉,他待他永遠事無巨細,而他也從不抗拒他的一舉一動,隻是如今,卻避的這樣刻意。

心知尊者真的惱了,梁茂收回手,將長鞭舉過頭頂顫聲道,“奴才闖下了滔天大禍,特來同陛下負荊請罪。”

“請罪?”用夾雜著濃濃嘲諷意味的語氣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尊者緩緩蹲下與跪地宮人齊平,“你可清楚你到底犯了什麽罪?”

“違逆聖心假傳聖意,奴才犯的是不可饒恕的矯詔大罪。”

“既知,便該提著腦袋來,而不是拿根鞭子到朕跟前惺惺作態。”

“陛下,”一直低著頭的少年宮人豁然仰首,水霧繚繞的瞳仁裏一閃一閃,“奴才……不想死。”

他從未有任何一刻如現在這般渴望活著,倒不是怕死,而是還有放不下的人,和沒有做的事。

在他表達出強烈的生的欲望後,尊者許久沒有開口,隻一動不動的盯著他的眼睛,那雙漂亮的丹鳳眼銳利如鷹隼,他被盯的不由生出似墜深淵的悚然感來。

“陛下……”他怯怯的喚,甫一張嘴,便被徒然出聲的尊者打斷。

“梁茂。”尊者喊他的名字,銳利的目光漸漸變得哀戚。

宮人剛想應聲,複又聽見他傷情的問,“你們太監的喜歡,都這麽不管不顧嗎?”

他用的是你們,而不是你,能被帝王擱在心上的太監,除了眼前這個日日夜夜相伴的禦前大監之外,就隻有東緝事廠的歡喜大人了。

梁茂能為心中所向矯詔,而歡喜亦能為江江拋下盛安城中所有經營遠赴蘭溪,偏偏九五王座上的他,總一次又一次的被俗事俗物絆住走向心愛姑娘的腳。

明明最初的最初,他是為把江江好好兒留在身邊才迎著腥風血雨一路殺上皇位的,可事到如今,帝王這個身份所帶來的責任和與帝王身份裹挾在一處的各方勢力,成了阻礙他把她留在身邊的罪魁禍首。

所有人都可以為喜歡不管不顧,隻有他必須隱忍克製,他可以輕而易舉的收拾好他們衝動過後留下的爛攤子,這世上卻無人有能力為他的意氣用事善後。

尊者話弦兒落地,宮人驚的渾身一顫,他反反複複張了好幾次嘴,才結結巴巴的開口,“陛……陛下,您……都知道了?”

由始至終,梁茂都隻敢將這份情誼深埋於心底,他一直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現在看來,那些心底浮動的愛意早就飄出了軀殼,不過是他不自知罷了。

年少的陪伴於帝王而言到底有不一樣的意義,尊者伸手接過宮人舉於頭頂的長鞭,再出聲,嗓音裏多了無奈和憐憫,他說:“縱然阿寧與駙馬就此和離,這輩子你與她亦沒有可能。”

宮人牽了牽嘴角,想笑一笑,流露出來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奴才身賤位卑,不敢肖想天之驕女。”

“那你究竟想要什麽?”

“如果可以,奴才隻想要替她吃盡這人世間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