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茂帶來的鞭子,終究沒派上用處,設想中的鞭刑,最後被杖刑取代。
侍從押他到外頭受刑時,忍不住同禦前侍奉的小黃門打探他所犯何錯,禦前小黃門覷了覷他的臉色,隻說:“大監昨兒奉命出宮傳召,因私誤了回程,惹惱了陛下。”
聞及此話,侍從暗暗為他打抱不平,“大監侍奉陛下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陛下怎的如此不近人情……”
“住口,主兒豈是你能議論的,”梁茂低聲嗬斥住說話的侍從,主動趴在長凳上,淚眼朦朧中,他啞著嗓子,低低的,似自言自語般的道,“你不知……你們不知……”
將這話隱隱約約聽進耳朵裏的侍從壓下身子,好奇的追問,“大監,不知什麽?”
然而,無論對方如何刨根問題,他都不再回應了,隻閉著眼無聲的暗示對方快點行刑。
不可饒恕的矯詔大罪,被一句因私誤程輕飄飄帶過,聽著嚇人的三十杖,同一條命比起來終歸還是輕了。
陛下待他並非不近人情,而是手下留情了。
這宮裏當差的人,或多或少都受過大監的照拂,執杖的侍從亦不例外,懷著感激之情,他每一棒都落得很輕。
想象中的疼痛並沒從後背傳來,梁茂扒著長凳邊緣扭轉身子,侍從見他回過頭來,以為是自個兒手重了,忙道,“大監恕罪,奴才再收收力。”
“不,”他堅定果斷的拒絕,一字一句,似懇求般的央,“還請重重的打!”
三十下,不輕,但也不算難以承受,可若每一下都拚盡全力發狠了的打,亦能要掉半條命。
梁茂受完杖刑從長凳上滾下來的時候,後背衣衫被血水浸濕了大片,李少璟匆匆趕來替他醫治,撕開身上宮服那一瞬,他後背早已皮開肉綻。
傷重至此,他愣是咬著牙沒哼一聲,李少璟一麵替他止血,一麵笑著打趣,“大監真真兒好忍性。”
金瘡藥粉灑在裂開的皮肉上,頓時傳來一股子細細密密的刺痛感,梁茂緊咬牙關將喉間嗚咽之音生生吞回,爾後平靜的說,“這會子,陛下應在瞧折子,奴才忍忍不打緊。”
“你以為,他的大監傷成這樣,”李少璟放下金瘡藥瓶,熟撚的撕開一截紗布,“他還能清清靜靜的瞧折子?”
歡喜當真是瘋了,痛斥他的劄子成摞成摞的往禁中送,他卻一點兒也不害怕。
光祿寺卿夫人搬來內閣學士一同上東緝事廠討人,他不僅連麵都不見,甚至還放出了惡犬咬人,好在,那隻犬一直執著於番子扔到地上的血袋子,並未對他們發起攻擊。
令整個盛安城聞風喪膽的歡喜大人比不得公主兒媳好拿捏,光祿寺卿夫人不敢太過放肆,隻一個勁兒的求內閣學士救救自家兒子夫君。
文人的功夫全在一張嘴皮子上,碰著不講理的硬茬,饒是再巧舌如簧,也隻有吃閉門羹的份兒。
就在光祿寺卿夫人與內閣學士陷在進不得又不甘心就此退去的兩難境地時,人潮湧動處忽而有誰喊了聲,“讓開,全都讓開,長公主到了……”
長公主,聽到這三個字,光祿寺卿夫人猛的轉過頭去,目光觸及那抹飄然下鸞架的身影,臉上登時浮現出救星到了的喜悅,但轉念想到昨兒個夜裏被拒之門外的尷尬,婦人臉上喜悅的神色漸轉為憤懣和不滿。
東緝事廠的番子似也在等著寧長公主的到來,瞧見她走下鸞架,一群人衝上前去為皇女開道,為首的小四兒哈著腰笑的極為狗腿,“殿下可算來了,那家夥就是個外強中幹的繡花枕頭,實在不禁折騰,您若再不來,保不齊就要折在我們廠公手裏了。”
長公主沒有理會說話的小四兒,徑直朝東緝事廠刑房走去,路過光祿寺卿夫人時,她停了停,如往常很多時候一樣恭恭敬敬的喚了句,“婆母。”
光祿寺卿夫人心懷怨氣,並沒給她好臉色,還陰陽怪氣的譏諷,“今兒刮的什麽風,竟把殿下吹來了,昨日夜裏臣婦領闔府女眷跪了又跪求了又求,可是連殿下府門都沒跨進去,臣婦還以為,殿下的心腸果然硬的狠,當真不管自家郎子死活了呢。”
若擱在從前,聽見婆母如此冷嘲熱諷,阿寧一定會很難過,沒準兒還會偷偷躲起來哭,可昨兒之後,她突然就開了竅。
被自以為是的愛意糊住腦門的時候,什麽天家之尊皇女之儀,她統統都不管不顧,為討那人歡心,她甚至不惜一次又一次的把腰彎進塵埃裏。
可是,皇兄跟前的大監對她說,她是匣中珠玉,是天上星月,是人間瑰寶,還說……
她腳上的金絲繡花鞋那樣漂亮,不該踩在泥潭裏。
這些話兒原本尋常,可不知為什麽,她丟了太久的尊嚴,沒來由的就找回來了。
寧長公主抬手將一直湊在自個跟前的小四兒往遠處推了推,爾後邁步笑著靠近光祿寺卿夫人,笑著揚起巴掌,又笑著將巴掌重重的扇在了這個前一刻還被她尊稱為婆母的婦人臉上。
這一連串的動作,她做的順暢又自然,好似一氣嗬成。
當著眾人的麵被一貫最好拿捏的兒媳甩了一掌,光祿寺卿夫人又是驚又是怒,她捂著吃痛的臉頰睜大眼睛,不可思議的盯著寧長公主,磕磕絆絆“你”了好半天,方才吐出一句,“你不孝……”
長公主一點也沒把她的叱責聲放在心上,金尊玉貴的皇女微揚下頜,睨著情緒激動的婦人,冷聲問,“本宮該孝的是大煜王朝的先皇和已故的太後,還有禁中端坐明堂的帝兄,你算個什麽東西,竟也敢來討本宮的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