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那個大雪壓枝滿地清白的冬日,罩著件拖地大氅的青衣少年誤入花園,被她拋出去的雪團砸中卻還笑著欠身要她見諒。
這一幕,阿寧記了好多好多年,就算後來那個青衣少年掐著她的脖子麵目猙獰的要她死,但隻要一想起初遇的美好,她便會不由自主的心軟,甚至為此遺憾萬千,可原來……
一切都是場騙局。
默不作聲的聽著丈夫悲切到近乎絕望的痛述聲,阿寧低了低頭,眼瞼垂下那一刻,她赫然發現,那股子帶著腥臭味的肮髒血流不知何時又漫了過來,並在她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悄麽聲的浸透了她腳上那雙金絲繡花鞋鞋頭上的花樣。
“逆……逆子,不許亂說……”
阿寧聽見,翁公又在堵洸央的嘴了。
雖耷拉著腦袋,但她能感覺到,翁公嗬斥完洸央後,又轉過頭來看向了自己,並聲焦情急的解釋,“殿下,央兒……央兒是被東緝事廠的歡喜嚇出了失心瘋,他根本不曉得自個兒在說什麽,還望殿下千萬別放在心上,殿下,央兒他……他曾同老臣說過,他是喜歡殿下的……”
還在騙她,今時今日此時此刻,她的翁公還在……
試圖欺騙她。
不過,阿寧全都想的明白了,從前他們騙她,是為攀上天家榮華,而現在騙她,是為用她的身份權勢保命,洸氏一族近她,從頭到尾都是利益驅使,而非真心。
自洸央衣擺滴落的血珠子越來越多,那殷紅色**流淌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沒多大會子,阿寧半隻鞋底都沾染上了粘稠的血跡。
盯著腳上的金絲繡花鞋,她沒來由的想到了昨兒個夜裏捏著袖角不由分說替她擦拭鞋上汙漬的小太監,以及小太監俯首叩拜在她腳下說的那句——
“奴才替殿下擦幹淨了,還望殿下莫再入泥潭。”
小太監的話兒拖著長長的尾音消弭在腦海那一瞬,阿寧蹲下身捏住袖角,學著那人的模樣擦了擦鞋上血跡,擦不掉,她幾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起身往旁側幹淨處撤了幾步。
短暫的沉默後,阿寧從懷中掏出一張早已拓好長公主私印的白鹿紙,邊展邊道,“駙馬,你先頭說的沒錯,本宮不是來救你的。”
紙張攤開,她單手舉著一步一步爬上刑架,直舉到被鐵鏈牢牢鎖住的駙馬都尉眼前,緊咬齒鋒逐字逐句說:“本宮,是來與你和離的。”
倏忽聞及此話,因失血過多異常虛弱的洸央猛的撐大雙瞼,目光觸及打頭處的和離二字,他不可置信的盯著長公主的臉,“你……你竟肯與我和離?”
“很意外嗎?”阿寧薄如蟬翼的長睫微抬,麵上是一派出人意料的平靜,“駙馬都尉覺著,本宮這輩子就非得纏著你直到死不可?”
咫尺之外的皇女超出預想的行為舉止令洸央好半天回不過神來,印象中,這個看似高貴的女人實則卑微極了,她癡戀他,戀到連尊嚴也不要。
結為夫婦的頭兩年,礙著她的身份,他尚且還願意給她一二分好臉色,麵子上的功夫也會耐著心腸做一做。
後來發現,她實在太愛他了,愛到即便知道他不愛她,也心甘情願自欺欺人。
就像每次他進宮,她明明知道他是去幽會皇後宋芊芊,卻還是因怕惹他不高興而裝作不知。
她隻會在他坐上馬車即將要走的時候,哽噎著叮囑他早點回家。
寧長公主願意自欺欺人,他洸央又何必多此一舉,所以近兩年來,他連裝都不想裝了,尤其是芊芊妹妹離世後的這段日子,他仗著她永不枯竭的愛意越發肆無忌憚。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為愛連自個兒臉麵都不顧的女人,卻在現在如此風輕雲淡的朝他甩出一紙和離書。
“你……”
洸央張張嘴,想說些什麽,他剛吐出一個字,寧長公主已伸手握住他食指,並俯下身子用鋒利的牙尖咬破了他食指指腹。
鮮血順著肌膚紋理滲出,在指尖凝聚成豆大的血珠子,有那麽一瞬,洸央想逃避,但他還沒來得及反抗,便被長公主拽著手指頭在白鹿紙上拓下了印。
雖拚盡全力隱忍,可做完這一切的阿寧到底還是沒忍住掉下了眼淚,她鬆開洸央的食指,扭頭走下刑架台,停在一開始駐足的地方。
“洸央,”背對著身後之人,她用辨不出情緒的聲音低低喚他的名字,喪氣的道,“愛你這一程,我如同在煉獄裏走了遭,活得實在苦不堪言,而今和離書已簽,咱們兩個沒有什麽關係了,往後各走各的道,再也不相幹。”
被綁在旁側刑架上的光祿寺卿萬沒料到寧長公主來是為此事,急的一遍又一遍喊,“殿下,不能和離……不能啊殿下……”
長公主仿若未聞,隻抬起頭看著立在不遠之外的蟒袍少年,朗聲問,“歡喜大人,你說這二人生死由我做主,此話可算數?”
心中約莫預料到了寧長公主的選擇,歡喜拇指與中指指腹按住太陽穴揉了揉,麵上頗有些怒其不爭的失望,但他終歸還是點了點頭。
“既這般,”阿寧斂襟頷首,微微一禮,“便煩請大人即刻著侍者將此二人送回洸氏府宅。”
話音落下,似覺不放心,她複加重語氣提醒般的說了句,“活著送回去。”
事態沿設想中的走向一絲不差的進展,歡喜覺著無趣至極,他懨懨的靠在石牆上,衝慢寧長公主一會子走進刑房的小四兒使了一個眼神。
小四兒會意,旋即招呼幾個番子上刑架台放人。
一隻手從鐵圈裏脫出,洸央低頭看著那根被牙齒咬破的食指指腹,穩住搖搖欲墜的半個身子麵無表情的道,“公主大可不必發這樣的慈悲。”
慈悲?
阿寧抬起手背胡亂抹了一把雙頰淚痕,再次轉回身去,那張妝容盡花的臉上堆滿了無所謂的笑。
一動也不動的盯著那張從前愛到幾乎快要著魔的容顏良久,爾後,她用同樣無所謂的語氣漫不經心的道——
“教你活著,不為慈悲。”
“洸央,本宮知道你趕著去陰曹地府裏找宋芊芊團聚,可你累我至此,哪能這麽輕易的就得償所願?”
“本宮要你活著,長長久久的活在愛而不得的痛苦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