洸氏父子被抬出,東緝事廠番子很有眼力見兒的迅速散盡,諾大一個刑房內,就隻剩下蟒袍權宦和天家貴女。
四角銅盆裏的骨炭永燃不滅,鐵烙子亦不會涼,刺耳的嗶啵聲時不時自火光最盛處響起。
徒有身份的無能長公主,任意生殺予奪的低賤太監,兩個明麵上瞧著彼尊我卑論勢實則全然相反的人,隔著一段距離閑閑站著。
近乎半盞茶的時間裏,他們都很有默契的沒有說一句話。
半盞茶時間之後,寧長公主單手拎著拖地的裙裾往前走了幾步,在相離不遠不近的地方站定,徒然開口道,“那夜,我瞧見她了,就在大理寺獄外的那顆樹梢上。”
沒有點名道姓的一句話,鑽進耳朵裏,卻教歡喜如死灰般的心猛的顫了一顫。
即使已經聽明白了,但他仍裝做不明白的問,“殿下的話,奴才聽不懂。”
“歡喜,”寧長公主忽的拔高音量,帶著滿腔怒意極度不悅的道,“你在這兒同本宮裝什麽糊塗,你以為本宮當真不知道人是你們從大理寺牢房裏就走的嗎?”
哐當!
一道嘈雜的響聲突兀地響在東緝事廠刑房,是從洸央手腕子上解下來的鐵鏈,小四兒離開前,將其懸掛在了刑架上,可不知為什麽,這會子平白掉在了地上。
長公主方才那一句話,仍然沒有提及那個人的名字,但兩個人都知道,對方心如明鏡。
歡喜又開始轉食指根上的玉扳指,一圈一圈,毫無節奏,但卻越轉越快。
敏銳的將他這一舉動捕捉進眼簾,阿寧眸光逐漸變得深邃陰暗,就像被雲朵遮住月華的夜,越來越瞧不出光亮,直至最後黑透了。
箭搭弦弓拉緊,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被繃至最頂點時,阿寧再次邁開腳步,沿來時的路往東緝事廠刑房外走去。
在路過那個黑衣蟒袍的絕色兒郎時,她停了停,攥緊雙拳恨恨的道,“你們既藏了她,便給本宮藏嚴實了,這輩子若教本宮再見到她,定要她死。”
最後四個字,仿佛是從喉嚨裏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大有一種磨牙鑿齒嚼穿齦血的架勢。
洸氏父子從歡喜手底下活著回了家,滿朝文武百官卻並不打算就此放過歡喜。
從前積攢的怨氣在這一刻好似山崩水瀉般轟然爆發,為逼帝王肅清東緝事廠懲治歡喜,他們甚至不惜將被割掉**的前駙馬都尉抬上金鑾殿。
而歡喜就侍立在殿中,冷眼打量著像個廢物一樣平躺在竹擔上的洸央,由著眾人為自個兒頭上扣各種各樣的帽子,自始自終不辯駁一言。
倒是將軍府向來不愛多管閑事的霽月公子,此次竟一反常態的為歡喜舌戰群儒。
光祿寺卿顛倒黑白,為報仇竟於大殿之上謊稱洸央是為百姓除害為朝廷去奸才入東緝事廠行刺殺之舉,吃多了墨水的文官被煽動,口誅筆伐愈演愈烈。
自歡喜掌心逃出的第一個朝會,光祿寺卿跪在金鑾殿漢白玉台階根上,聲淚俱下的控訴歡喜欲誅同僚之罪,全然忘記了事發當夜,帝王禦前大監兒梁茂出禁中傳入東緝事廠刑房內的那番話。
梁茂,這個名字自心上一閃而過,夙淮側頭,情不自禁又看向了那個角落。
那個角落,今日依舊空空****。
昨兒個的三十大板打得實在太重,沒有十天半個月,想是下不了床的。
這是打從登基以來算起,梁茂第一次連著兩天沒有陪他開班坐朝。
或許……以後也沒有機會了。
思及此處,夙淮覺著心裏頭堵的慌,連帶著看漢白玉台階根上喋喋不休的光祿寺卿,以及滿殿嘰嘰喳喳個不停的文臣武將都不耐煩了許多。
於是,他抬手輕輕拂落案角仍不對味的茶盞。
昂貴的青花陶瓷跌落在地,伴隨著一道清脆的撞擊聲頃刻四分五裂,與此同時,一直吵個不停的金鑾殿瞬間安靜了下來。
帝王的不悅就著摔盞這一舉動清清楚楚的傳達給了每一個人,一時之間,殿中無人再敢吱聲,甚至,連一口大氣都得分勻了慢慢喘,生怕發出響兒驚了座上人。
此次朝會,便是在天子慍怒的情緒中斂旗息鼓的。
從金鑾殿回承恩殿的道兒,梁茂曾陪他走過一遍又一遍,但這一次,陪他的是些打眼一瞧便不怎麽聰明的小黃門。
那些小黃門……是不夠伶俐,要不怎麽會連著兩日都上錯他喜歡喝的茶,大監就從來不會出錯,他永遠牢記他的喜好。
隻不過……
踏入承恩殿小院,站在數條岔路口匯集的甬道上,夙淮下意識望向主屋旁不顯眼的小小耳房,就如金鑾殿上,他不由自主望向漢白玉台階下那個空****的角落一樣。
離得最近的小黃門順著尊者側目的方向望了一眼,瞧見那所耳房,旋即上前一步躬身安慰,“陛下寬心,大監年輕體健,身上的傷好的快,沒準兒不日就又能到禦前侍奉了。”
聽見小黃門的話,夙淮收回目光,垂眸望著甬道盡頭縱橫交錯的道口,似問似喃般的道,“心都不在朕身上了,將人留在禦前又有什麽用?”
小黃門聽不懂他話裏的意思,呆愣愣的站在原處,半天不知該如何應聲。
帝王顯然也不需要他作答,就這麽沉默的站了好一會子後,尊者徒然轉身,盯著跟在身後的小黃門不動聲色的吩咐——
“找侍從抬了大監送去寧長公主府,就同寧長公主說……”
“人,朕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