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窗外來,吹滅青銅台上燭火。

無星無月,陰雨綿綿的夜黑的嚇人,但對於一個瞎子和一個瀕臨死亡的人而言,這般光景倒是很襯心境。

端桌案旁的年輕帝王握住不遠處溫熱的杯盞,靜靜細數著床榻上那人似有還無的呼吸聲。

一聲、兩聲、三聲……

呼出來的多,吸進去的少,氣短而細,仿若遊絲,好像下一秒就會戛然而止走到終結。

既打定了主意要死,便幹幹淨淨的斷了那口氣,如此硬撐著,又是做什麽?

帝王鬆開掌心杯盞,輕輕推向一旁,視線受阻手上沒個分寸,杯盞方推出去便順桌沿摔在了地上。

頂好的黑釉瓷甫一落地,旋即響起刺耳的碎裂聲,這聲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淒淒長夜裏,似有直擊人心之力。

輕輕的、沉沉的歎息聲響在杯盞碎裂聲之後,緊接著響起一道冷冰冰的、沒有絲毫溫度的嘲諷聲。

“活著不敢麵對江江,難不成死了,到了閻王殿裏,你就敢麵對朕的乳娘麽?”

似是想起了什麽不痛快的事,聲音的主人嘲諷意味漸弱,取而代之的是連他自個兒也不曾察覺的嫉妒。

“朕的乳娘將割禮後的你從鬼門關裏拉回來,給你做鞋子做新衣做甜糕,還為賀你晉升禦前一職早早兒藏了梨花釀……”

“可你又是怎麽回饋她的,為一己之私撒謊騙她的寶貝女兒嗎?”

“朕若是你,這輩子必定修佛成仙與天同壽,省的到了地底下,沒臉見故人。”

言及此處,桌案旁的年輕帝王止了聲,不見光亮的黑暗中,這諾大的臥房靜的有些許可怕。

“咯吱。”

凳腳與地板摩擦發出的輕響劃破屋內寂靜,再然後,有腳步聲響起,因每一步都落的很輕走的很猶豫,那腳步聲細微的幾不可察。

“小太監……”尊者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回,就在榻側,就在耳畔,“別撐著了,你等的人不會來了。”

病**細若遊絲的呼吸,在這一句狀似輕飄飄的話語聲中驟然停滯,有且僅有的,是年輕帝王分明傷情到極處卻又拚命隱忍克製佯擺出一副波瀾不驚的低語聲。

他說——

“你等的人在來找你的路上,不見了。”

“你若打定了主意要死,便幹幹脆脆的斷了這口氣,把東緝事廠的位置給朕騰出來,你若對地底下的故人還有敬畏,還有良心,就給朕醒過來。”

“天涯海角九垓八埏,小太監,你都得把她給朕找回來。”

一把沒了求生意念的鈍刀,他到底還是沒忍住將刀刃再次打磨。

從東緝事廠廠公府宅出來,在周霽月的攙扶下,帝王坐上回宮的馬車。

撩開車窗帷幕,什麽也瞧不見,隻有撲麵而來的雨絲,和呼呼吹過的風聲。

大約是方才同病榻上的將死之人說了太多話,折返禁中的這一路上,帝王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的,即使周霽月刻意挑起話頭逗他開心,他也從不應,隻靜靜聆聽著撩開的車窗外各種各樣的聲音。

有那麽一瞬,周霽月沒來由的想,倘或這時陪王伴駕的人是梁茂,梁茂一定深知如何寬慰帝心。

而他……

他多年來奔走於形形色色的關係與盤根錯節的權勢之中,每回與尊者相逢,都隻是匆匆一麵,後來歸京雖有了更多相處的時間,可這時間亦不足以令他完完全全的了解他。

起碼,在尊者默不作聲的當下,他並不知道該如何打破僵局。

“宋宋。”麵向車窗的尊者突然喚他的名字。

他忙應,“臣在。”

“走到哪了?”

周霽月順著撩開的帷幕往外瞧了瞧,世人寫給諸天神佛的紅色錦囊映滿瞳仁,他收回目光,輕聲稟,“就要到瓦市巷口的梧桐樹下了。”

梧桐樹……

突然想起什麽,帝王那張古井般死寂的麵上忽而有了微波,他撐著窗欄探身而起,衝外頭喊了聲彌邇,“替朕摘樣東西。”

那樣東西,是隻紅色錦囊,懸掛在梧桐樹梢最高處,寫著長姐名字的紅色錦囊。

帝王憑感覺撕扯開錦囊口係繩,從中摸出一張疊的板板正正的許願紙,伸手遞與旁側之人,“宋宋,念給朕聽。”

周霽月接過那張紙,紙上內容躍入眸中,倏忽紅了眼。

他的長姐,曾在得知洮家女兒與天家婚事時,對著滿天神佛認認真真許願,願她的小郎君莫再另娶她人。

翌日。

蒙麵素衣女子端著盆清水推開寢臥的門,當她將銅盆放至春登上,擰幹水裏的毛巾正欲替床榻上的人擦拭麵頰時,一轉頭赫然發現,床榻上的人竟睜開了眼。

數日來滴水未進,他愈發消瘦了,臉色也枯槁的不像樣,那副平躺在**睜著眼怔怔出神的樣子,就像閻王殿裏的幽魂,毫無半點生氣。

憔悴歸憔悴,人終歸是醒了。

“小喜……”

素衣女子大喜過望,呆呆的愣在原地好半天,反應過來,她趕忙轉身,下意識就要喊太醫入內。

在她開口之前,床榻上的人率先喚了句,“槿妃娘娘。”

聞言,素衣女子忙爬到床前,握住榻上人那隻冰冰涼涼的手,激動的應,“在,阿姐在這兒。”

榻上人偏轉過頭來,一動不動的盯著素衣女子的臉,他的眼神同他身上的溫度一樣冷。

被對方這樣注視,便是一母同胞的姐姐,也會不由自主生出股子戰栗感,周槿夕緊張的咽了咽口水。

她張了張嘴,想要詢問他為何如此瞧自己,還未出聲,就聽見他啞著嗓子寒聲質問,“殿心夫人的死,當真與我阿姐言行相關嗎?”

猛的聽見這話,周槿夕臉上浮起一瞬的慌亂,將這一點慌亂捕捉入眼,榻上人眸底深處逐漸氳開絲絲縷縷的霧氣。

怕懦弱外泄,他連忙閉上雙瞼。

為掩飾這頃刻的崩潰,他勾著唇角自嘲般的笑了起來,隻是笑著笑著,仍有溫熱濕意失控流出。

阿姐是什麽樣的人,會說什麽話,做什麽事,他哪能不清楚?

事到如今隻是懊惱,懊惱自個兒明明心如明鏡,卻還順水推舟。

起初,他想用大娘之死挑撥阿姐與帝王的關係,而後,他想用殿心夫人的死填平內心對阿姐的愧疚……

原來,由始至終,他都是最狹隘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