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在暗無天日的地窖裏醒過來的時候,脖子上栓了根胳膊那麽粗的鐵鏈,四肢也被細繩分別綁在兩旁柱子上。

來送飯的阿元說,她的失心瘋症又犯了,前兒不知怎的,竟用斧子砍破地窖的門爬了出去,阿婆廢了好大的勁兒,才在莊口的池塘裏找到她。

老天爺保佑,教她搭在了根浮木上,這才沒被池水嗆死。

阿元還說,泱泱是大家族妾室所出的女兒,自三歲由良工診出失心瘋後,便被父親送來了這座莊子將養。

這座莊子,便是她父親名下的產業之一。

將養這兩個字,不過是阿元編造出來的美名,其實是她的父親怕得了失心瘋的女兒令家族蒙羞,將她遺棄到了這兒。

若真為養病,何以會下令將她自幼圈禁在這間不見天光的地窖裏?

用斧子砍破地窖的門爬出去那日,是泱泱三歲以後的人生裏,唯一一次見識這紅塵俗世。

先頭,泱泱隻是被關在這間地窖裏,脖子上的鐵鏈和四肢細繩,是她前兒逃跑被找回來後,阿婆才加上去的。

有了前車之鑒,就怕重蹈覆轍。

雖說是被大家族遺棄的女兒,但無論再落魄,也是千金之軀,可怠慢,卻不可有閃失。

倘或往後某一日,高門大宅裏的貴人偶然想起這個女兒,心血**遣家臣仆從前來相接,那時若交不出來人,便是要將這一屋老少的性命都交代出去。

所謂一屋老少,其實也就隻有阿婆和她的孫女阿元兩個人。

阿元的母親懷阿元的時候,算命先生說她肚子裏裝的是天煞孤星,留不得,阿元母親不信,執意將肚子裏的孩子生了下來。

果不其然,阿元出生那日,她的母親難產而亡,沒多久,她的父親也在上山打獵的途中跌落山崖,摔了個粉身碎骨。

幸而阿婆命硬,沒被阿元天煞孤星的命格克出個什麽好歹,兩婆孫一直平平安安相依為命到而今。

年老體弱的婦人撫養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絕不是件簡單的事,起初,尚能憑借家中餘錢艱難度日,後來餘錢耗盡連一粒米都換不來的時候,她們婆孫常常餓肚子,且一餓就是好多日。

大人咬咬牙還能挨一挨,可繈褓中的嬰兒撐不了,為填飽孫女的肚子,阿婆翻出針線刺繡樣,但年老眼花,大多數時候,她連絲線都穿不進針眼裏去,偶然穿進去了,也瞄不準花樣兒。

阿婆還去莊上做過苦力,莊上的管事嫌她手腳慢,做了沒多久便不要她了,甚至以她耽擱了好些活計為由克扣掉了她前幾日的工錢。

萬般無奈之下,阿婆隻能給莊裏的男人女人們漿洗衣物換取微薄收入,冬天的水涼到刺骨,莊稼地裏打滾的人衣服上全是泥濘,洗了又洗,好多依舊洗不幹淨,而她雙手還被凍的滿是瘡包。

在日子最最艱難之際,莊主家臣來到了莊子裏,並帶著一名患有失心瘋的三歲小姑娘。

莊主家臣給了阿婆很多很多錢,並且還吩咐莊中管事每月送來足夠多的吃食,僅有的要求便是教阿婆扶養泱泱。

將人千裏迢迢送來了這遙遠的鄉下,貴人們卻還是擔心得病的女兒會丟家族的臉,故而特意叮囑阿婆把人圈禁在地窖裏,不許外出教人瞧了笑話。

這一圈禁,便是整整二十多載光陰。

那個患有失心瘋的小姑娘是大家族的恥辱,卻是阿婆和阿元的救星,因她的到來,她們的生活肉眼可見的變好,起碼,自她來後的日子裏,她們再也沒為吃食犯過愁。

對於阿元來說,泱泱亦是她青春年少的歲月裏,唯一的朋友。

莊裏大人們都忌諱她天煞孤星的命格,不許家中孩童與她玩耍,甚至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許同她講,但阿元並不會因此而感傷,因為每一個在外受到排擠冷落的時刻,都會在回家後,被住在地窖裏的泱泱熱情而誠摯的笑容彌補。

泱泱是這世上,除阿婆以外唯一不會害怕厭棄阿元的人,就算長成十幾二十幾歲的大人,她也永遠會像幾歲時的小姑娘一樣,雙手托著腮安安靜靜笑眯眯的聽阿元講地窖之外的事。

阿元講春花夏夜秋風冬雪,她豎起耳朵聽的仔細又認真,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撲閃撲閃,像漫天星子,暗夜螢火。

阿元講阿婆炒的清水西芹不好吃,她就一口氣把不好吃的清水西芹吃的幹幹淨淨,然後將阿元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整整齊齊碼進阿元碗裏。

阿元講外麵所有人都不喜歡自己,她會張開雙臂擁阿元入懷,輕輕拍著阿元的腦袋說“泱泱喜歡”。

…………

歲小一塊兒長大的夥伴,有數不盡的親密過往,隻是,現而今的泱泱什麽都不記得了,包括泱泱這個名字,以及這間她從小住到大的地窖。

泱泱的記憶,是從睜開眼發覺自個兒被鐵鏈拴住脖頸細繩綁住四肢那一日開始的,再往前的事,她全都沒有印象。

阿元告訴她,莊裏的赤腳大夫說她掉進池塘後受驚過度,將前塵往事一概都忘了。

泱泱不想做個沒有過去的人,總拉著阿元一遍又一遍的問從前,阿元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的同她講她們兩個人在這漫長歲月裏相濡以沫的過往。

很奇怪,明明是那樣枯燥乏味雞零狗碎的事,可隻要阿元講,泱泱便聽的津津有味樂此不疲,仿佛那段缺失的記憶,在阿元絮絮叨叨的講述聲中,又一點一點鋪陳進了泱泱腦海裏。

泱泱的存在,驅散了阿元天煞孤星命格裏絕大多數的孤獨,而阿元,亦是泱泱暗無天日的地窖生活裏,最耀眼的那一點光亮。

你看,人與人之間的救贖,有時候,是相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