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會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一樣會變。

泱泱心知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是永恒的,理智撕扯著想要將她從傷悲中拖出來,可情緒又像是瘋長的水草,纏著她的身軀直往痛苦的泥濘裏拽。

她的生母羅姨娘恨不得置她於死地,可她一點也不難過,因為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旁人,但阿元不一樣……

阿元是她貧瘠記憶裏最豐富的內容,是她灰暗生活中最亮眼的光束,是她一片空白的腦海裏唯一一筆濃墨重彩的存在。

越是緊要的人,吐出來的話兒越是刺耳,與其說教人難過的是那些粗俗的話,倒不如說真正傷人心的是說話的人。

這一日,打從眾人嬉笑聲中倉皇逃開的泱泱一頭衝進了與阿元將入府時居住的柴房,緊閉門扉悶著腦袋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哭過之後,她擦幹臉上的淚痕,帶著一雙紅腫的眼像個沒事人一樣走回了霜月居。

步子踏上石子甬道的時候,恰與下學歸來的洮央撞了個正著,十幾歲的少年瞧著阿姊杏仁似的雙眼,麵上具是心疼之色。

泱泱下意識抬手遮眼,正當她思躊著該如何為自個兒這番模樣辯解時,洮央伸手一把握住她纖細的腕子,拉著她徑直走向了廚房。

灶娘煮了兩顆雞蛋,將其中一顆細心裹入白紗後,恭恭敬敬遞與靜等在側的少年。

少年接過雞蛋,用掌心試了試溫度,確定不會燙傷肌膚後,才貼上阿姊的眼睛,一下一下,小心翼翼熨敷。

拉著阿姊從石子甬道走進灶間,再到煮熱了雞蛋輕貼在阿姊瞼上,這整個過程中,他都不曾開口問一句她為什麽哭。

泱泱堆積於喉的百八十個原因,全都在少年的沉默中跌回了肚子裏。

雞蛋涼了,少年攤開白紗,換上另外一顆一直溫在熱水中的雞蛋,裹緊白紗的間隙,他動了動唇,閑聊似的說起學堂裏的事。

“今兒個夫子誇我了,說我文章寫的極好,便就是放在年歲長出好些的兄弟姐妹中,也絲毫不遜色。”

長久的寂靜下突然響起這麽一句,泱泱先是愣了愣,爾後回過神來,她莞爾一笑,“能被夫子如此稱讚,定是真的好。”

“阿姊不知道,”少年跟著笑了笑,順勢將換好的雞蛋貼在泱泱另一隻瞼上,“學堂裏那位夫子慣會說我的好,尤其當著父親的麵,年幼時還曾誇口我可比京都的瑜公子……”

說到這兒,忽的想起莊中長大的阿姊或許並不知道那位稚子之齡便名動天下的妙人,他複開口補了句,“瑜公子是大煜王朝前任丞相的庶子,據說三歲就開了蒙,五歲與先帝爺金鑾殿上論政也不怯場,是個才情與膽量無一不出眾的兒郎,這樣的兒郎用舉世無雙來形容,亦不為過。”

聞及瑜公子三個字,泱泱的心底漫開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還沒等她弄清楚這股子異樣究竟從何而來,就由聽見身畔少年幾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

因是一坐一站的姿勢,手執雞蛋的洮央高出了許多,泱泱看他,需得微微仰著頭,“怎麽了?”

聽見阿姊的問話,少年眼中浮起二三悵惘,“這位瑜公子後來失了智,還丟了命,倘或他仍活著,我倒是真想親眼瞧一瞧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感知到少年須臾低沉的情緒,泱泱伸出手安慰似的輕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夫子說你可比那位瑜公子,沒準兒你們是一般出挑的人,瞧瞧自個兒,便跟親眼瞧過他了一樣。”

“一般出挑……”低低呢喃了一遍這四個字,少年捏著裝有雞蛋的白紗在泱泱泛紅的眼周輕滾,“阿姊莫被夫子騙了,倘或我真跟京都從前那位瑜公子一般出挑,公子清酒又怎會舍我而選嫡兄。”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裏沒什麽情緒,就連感慨旁人時眼中浮起的二三悵惘,也在頃刻之間消彌殆盡。

家主費力將左輔少閣主請入河西,哪能就真的隻是要人前來做客這麽簡單,前前後後客套一大圈,打的就是將膝下子拜在公子清酒門下做學生的算盤。

皇親國戚千金萬銀也求不來左輔一士,可倘若河西家主的兒子能成為公子清酒的門生,別說左輔一士,便是整個左輔也唾手可得。

霜月居裏的下人閑暇時分談論起過此事,紮堆的人一多,聲兒也就無意識的大了,總有那麽幾句順著廊簷飄進泱泱耳朵裏。

泱泱聽見他們說,家主膝下一眾子嗣裏,唯二有資格成為公子清酒門生的人,一是夫人房裏占著尊貴嫡子身份的笙公子,二是羅姨娘房中德才兼備最受家主看重的央公子,不過長衡山上的白氏一族向來不喜歡按常理行事,塵埃落定前,誰也說不準這位左輔的少閣主目光會停留在誰身上。

塵埃原在數月前就該落定的,隻是在京都當太後的老姑奶奶突然薨了,家主入盛安奔喪,此事便被擱置了,後來鴛小姐要嫁入皇宮做皇貴妃娘娘,家主的腳步又被絆在京都許多日,此事一拖再拖,直拖到了而今。

等待期間,執掌中聵的夫人打著自家兒子的旗號明裏暗裏往公子清酒跟前送了好些貴件兒,隻可惜全都被退回來了。

不僅被退回來,退禮的小廝還冷眼睨著洮氏說一不二的當家主母,毫不留情的譏諷,“咱們長衡山上什麽稀罕寶貝沒有,哪就缺夫人這點糟踐玩意了,還請夫人將東西收好,莫再拿到咱們公子麵前顯眼了。”

小廝說這話的時候半點也沒避人,不出片刻,這話就經由侍者的口傳遍了整座府邸,彼時,所有人都以為家主夫人攀附不得門路,惹公子清酒不悅,嫡係一脈的笙公子怕是無緣做左輔少閣主的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