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主待公子清酒的重視程度來揣度,他所擇門生,必然也是河西來日之主最好的人選。
無緣門生之位的人,極大可能也會與河西家主的位置失之交臂。
那段時間,霜月居裏的丫頭婆子高興極了,人人都以為他們的央公子就要熬出頭了,然而……
萬事難料,誰曾那位長衡山上下來的貴人,到底還是選擇了嫡係一脈的笙公子。
最後的結果不盡人意,難免會失落才對,方才洮央的話雖略顯遺憾,可他開口時的語氣裏卻又全無一星半點的惋惜,泱泱實在拿不準他此刻是何情緒,於是偏了偏頭,透過他抬起的手臂縫隙去看他的臉。
十幾歲的少年還未磨尖棱角,那張溫潤的麵頰尚還保有小兒郎的稚氣,隻是不多,比稚氣更多的是不知從哪兒學來的老氣。
他展眉抿嘴眸色不深不淺,端的是一派波瀾不驚風雲不變的泰然模樣,泱泱盯著那張臉看了又看,仍沒看出分毫類似於高興或難過的神態。
四目相對,從泱泱還紅腫著的眼睛裏瞧見擔憂和關切這兩種情緒,少年垂眸低喚一聲阿姊,順勢下移手臂擋住了她的目光。
視線被又寬又大的袖袍擋住那一瞬,泱泱聽見頭頂傳來少年平的幾乎沒有丁點兒起伏的聲音,他說——
“世事如棋局局新,陰晴圓缺月月異,勝負未分乾坤未定,一切皆有逆風翻盤的可能。”
公子清酒定了洮笙為門生,嫡係一房高興的不得了,次日一大早,當家主母房裏的管事趙媽媽就出了門,不大一會子,又領著群身著彩褲花裳戴誇張頭麵的男女回了府。
那是河西最有名的祥雲戲班,今兒個整班的人原都在為一名德高望重的富商老爺賀壽,戲唱到一半聞及家主府上來了仆人請。
一場麻姑獻壽隻唱了幾句便匆匆了事,整班的人連戲服頭麵都來不及卸,就被班主火急火燎的帶到了當家主母身畔的管事媽媽跟前,緊接著又烏泱泱的湧進了家主府。
不止戲班,同時被請進家主府中的還有畫舫最出名的舞女樂妓和叫好聲最盛的街頭雜耍。
笙公子搭上左輔少閣主,夫人花重金置辦了場聲勢浩大的拜師宴,從外頭請來的形形色色的人,全都是為這場風光熱鬧的拜師宴做配的。
泱泱入府多日,還從未見過這般喜氣的光景,到處都是鼎沸人聲絲竹樂響,隻要靠小廚稍近點,一吸氣,便是滿腔食物的香味兒。
正房嫡子拜師的喜宴,別房侍者本無需插手,隻要主子們到場賀一賀就算完事,過去擺的多少大宴都是這麽來的,但這一回,正房的人偏偏以人多活雜忙不過來為由,點了霜月居滿院的侍者過去幫襯,末了,還著重強調以奴之名入霜月居的泱泱必須到場。
縱觀闔府上下,就數嫡係一脈的丫頭婆子小廝跑腿最多,哪有忙不過來的道理,如此行事,不過是為了在競敗的央公子臉上落下無形的一巴掌。
而最後刻意強調央公子得了失心瘋且腹中懷著個來路不明胎兒的阿姊一定到場,也隻是為將央公子醜陋不堪的家事抖落名師麵前,教慣來出色的央公子當著眾人的麵難堪。
泱泱雖愚鈍,但瞧得出正房的人打的什麽主意,她沒本事像鴛小姐那樣飛入皇宮成為小弟向上攀爬的雲中梯,卻也絕不願意做拽著小弟褲腳往泥濘深處跌的沼澤。
去往當家主母院裏幫襯拜師宴前,泱泱對著泛黃的青銅鏡照了照不知何時開始隆起的小腹。
短暫的猶豫躊躇後,她取了根半尺寬的白布緊緊勒住了微突的肚子,即使布條收緊的過程痛的她滿頭大汗也不肯鬆手,直勒到身型再也瞧不出懷孕的痕跡方才停下手上的動作。
她又換了身同婢女一模一樣的衣服,頭發也梳成和她們相差無幾的樣式,垂首躬身跟在霜月居一眾丫頭後麵往主院裏去的泱泱,竭盡所能的學著丫頭們的言行舉止,努力規避著自個兒身上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錯處。
她沒有推辭反駁當家主母的資格和能力,唯一可以做的是將自己變得透明,隻要融進所有侍奉中,尋常普通到留不住任何一個人的目光,便就沒有誰會提及她的身份,如此……
央公子是不是就不會因有她這樣一個又瘋又不知檢點的阿姊而丟臉了?
拜師宴的場麵很是盛大,祥雲班的伶人穿著漂亮的戲服在高台之上咿咿呀呀的唱著那曲清風亭上。
預備下一個上台的畫舫歌舞伎在貴人們直視不到的拐角處輕揚彩蝶水袖,默記著每一句要唱的詞每一個要展現的動作。
主院人來人往熱鬧極了,可泱泱不敢抬頭,她隻用餘光大致瞟了眼園中格局,便又繼續耷拉著腦袋隨霜月居的丫頭立在最外圈,靜等著當家主母跟前的管事分派活計。
不大一會時間,趙媽媽一邊數落著辦事不力的侍者,一邊急匆匆的走了過來,到達最外圈,她止了口中的碎碎念,滿是不屑與輕蔑的目光一一掃過霜月居小丫頭低垂的發頂。
瞧不見臉,分不出誰是誰,她不悅的皺了皺眉,低吼,“都給老娘抬起頭來。”
小丫頭們畏她如虎,一個個都趕忙將腦袋忽的抬起,見狀,泱泱也跟著揚起了下頜。
趙媽媽的眼睛逐一掠過侍女的臉,視線掃過泱泱落到下一個人身上,片刻後反應過來什麽,她複將目光挪回到融在眾人之中毫不起眼的泱泱身上,肉眼幾不可察的勾了勾唇角。
“你……”趙媽媽伸手一指,指尖正正兒對上泱泱光潔的額頭,然後,她餘光瞥了瞥旁側人,一字一句說,“旁的人全去前廳搬花草,待會兒咱們笙公子的拜師宴就在廳前的台子上舉行,誰也不許偷懶慢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