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無,是尊者腳邊宮人的名字。
半年前,江江消失不見,尊者情急之下患上了失明之症,李少璟用了許許多多藥也施了不下百回針,全都無濟於事。
大煜王朝的帝王,絕不能是個瞎子,倘或消息泄了出去,被那些別有用心的豺狼虎豹獲悉,社稷難免動**。
在視線遲遲得不到好轉的境況下,夙淮太需要一雙能替他觀天下的眼睛,彼時,跟了寧長公主的昔日大監曾遞信到承恩殿,稱願再回禦前為尊者盡忠。
梁茂,那是唯一一個打從夙淮登基起便陪在王駕旁的人,綏寧元年以後的時光,他們幾乎形影不離。
很多時候夙淮都覺得,假使沒有梁茂,登基那年當真順著上一任禦前管事的意思選了歡喜做大監,那麽,那段同宋旌文暗中對峙無人理解的歲月,一定會更加漫長寂寥,或許……
依照歡喜的性子,還會橫生出許多枝節。
可梁茂不一樣,他隨手一指指出來的大監,遠比歡喜謹慎細致,也比歡喜沉穩隱忍懂得鑒前毖後。
初初作伴那年,他們一個是十六不及十七的少帝,一個是不得師傅青眼的十四歲小宮人,少帝端坐明堂,眼下盡是口蜜腹劍之人的臉,僅有的一個後腦勺,是禦案不遠處和他同麵文武百官的小宮人。
所有人都與少帝相對而立,獨獨那名少帝隨手指出來的大監與他朝向同一個方位,這種感覺就好像,千軍萬馬迎麵來,而他是和他並肩作戰的伴。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當初由人掌控的少帝收攏皇權成了大煜王朝真真正正說一不二的主人,小宮人也在天家威嚴氣勢的滋養下蛻變成了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一路走來,他們之於彼此的意義已不僅僅是主仆那麽簡單。
從某種程度來說,一力料著帝王生活起居的、無數次替帝王托舉失衡心態頹靡情緒的大監,早就不是天家的奴才,少時至今,陪著夙淮在看不見希望的絕境裏掙紮並逆風翻盤的梁茂,無形中長成了尊者身體的一部分。
不可分割,不可或缺。
然而有一天,這塊不可分割不可或缺的部分有了獨屬於自己的私欲,並因此生出了脫離身體的念頭。
其實細細想來,梁茂對於寧長公主的向往無可厚非,可聖心狹窄,寂寞王座上孤獨了太久太久的帝王,在這些年來唯一予他慰藉的大監轉身朝向別人後,莫名覺出了幾分被遺棄的苦澀,甚至還有些許被背叛的哀怨。
所以,當梁茂從歡喜口中得知尊者眼盲,遞信入承恩殿坦言自個兒願再回禦前侍奉時,尊者連想都未想,便一口回絕了,除開因為在意而介意的賭氣成分,還有……
有想要對方從此以後過的好的真心。
他的大監多不容易才走到喜歡的人跟前,他怎麽舍得在他將將得償所願的時刻又把他重新拉入牢籠。
也就是在夙淮拒了梁茂遞入承恩殿信兒的同一時刻,一個叫做文無的小太監被歡喜帶到了禦前。
文無很有眼力見兒,他知道什麽處境說什麽話,對什麽人是什麽態度,更知喜怒從不形於色的帝王什麽時候需要什麽樣的幫助。
硯磨幾度,茶衝幾分,香燃幾爐,火添幾盆,任意一件細碎到就連尊者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小習慣,他都心如明鏡且妥帖有度,不僅如此,金鑾殿上那些個複雜的關係和紛繁的勢力糾葛,他亦了如指掌,並能在合適的契機以最恰到好處的方式不著痕跡的調度製衡。
初初入宮的小太監,既周到,又老成,因他旁觀必審,加之帝王本身沉幾觀變,緊要關頭還有歡喜和周霽月諱飾,這半年來又以身虛體弱為由消減了坐堂的次數,眼盲一事竟就被這樣瞞下來了。
歡喜常以調侃的口吻問帝王,小太監文無和昔日大監梁茂相比,究竟哪一個更稱心如意?
夜深人靜黑暗裏枯坐的檔口,夙淮也曾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的答案,梁茂是自少時同進同退一塊走過來的伴,天底下再沒有第二個人比他還了解他,而文無……
文無什麽都好,隻是說話時,那沙啞刺耳的聲音總教聽的人難受。
好似這會子,他壓下滿腔擔憂和隨行侍奉的想法,垂下腦袋恭恭敬敬應喏,道,“奴才全聽陛下吩咐。”
一句話八個字,聲音響起到落地不過一息之間,可就這短短一息,卻像是有不計其數根銀針湧入耳道,直紮的人耳窩子生疼生疼。
鬆開握住侍者臂膀的指尖,將手重新縮回懷中緊緊貼著暖爐,寒意被驅散,溫熱的感覺順著寸寸肌膚爬滿整個掌心,帝王懶懶的閉上眼瞼。
這一無聲舉動,是尊者屏退禦前宮人慣用的方式之一,文無知他想自個兒靜靜,於是緩緩從地上站起,躬著身子輕手輕腳的退了三步,爾後轉身朝殿門外走去。
朱紅色的金絲楠木門近在咫尺,抬起的腳步就要跨出去那一刻,侍者耳邊忽然響起身後尊者沉沉的低喚聲,那一聲喚的是——
“梁茂。”
聽清楚帝王齒縫裏呢喃出的那個名字,侍者胸口驀地一顫,他抑製住心房翻騰而起的忐忑,轉身故作若無其事的更正,“陛下,奴才是文無。”
“文無……”認認真真咀嚼了一遍這兩個字所蘊含的意思,帝王抬起雙瞼,長長的睫毛擦著燭火的微光上揚,他循著侍者聲音響起的方向望過來,沒什麽情緒的問,“這個名字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嗎?”
倘或話弦兒隻到這裏,那麽尚還能以為那聲“梁茂”是下意識的錯叫,可偏偏……
偏偏餘音落地的那一瞬,帝王又開口補了句,“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