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禦前大監梁茂那個獨屬於親近之人的稱謂輕輕響在空落落的大殿內,小太監文無忽而有些繃不住。

堆疊了太多太久的情緒在撐眼看見年輕帝王一人獨坐的單薄身影後,頃刻失控。

眼淚自睫根湧出,視線被水霧模糊的刹那,小太監撲通一聲跪下。

文無,是一種中藥的別名。

這種中藥還有另外一個廣為人知的名稱,當歸,嗟予留滯行當歸的當歸。

歡喜離開前曾問夙淮,“他寸步不離的跟了您大半年,您當真不知道他是誰嗎?”

當真不知道麽?

其實未必!

小太監文無抄著把嘶啞的嗓音在他跟前頭一回自稱為奴的時候,他心裏就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往後那些妥當到尋不出一絲一毫錯處的行為舉止,又一一應證了他心裏的猜測。

這世上,如梁茂一樣得心應手的侍奉或許還有很多,但夙淮從不覺得自個兒有再遇到第二個能摸清他所有脾性習慣如小紅一樣周到的侍奉的運氣。

梁茂即是小紅,小紅即是文無,自始自終,這三個名字都是一個人。

遞入承恩殿的信兒還未收到回音,梁茂便已估到了結果,人雖出了宮,可他到底還是放心不下仍留在宮裏的人。

歡喜踏入寧長公主府帶來陛下眼盲的消息,梁茂歸心似箭,但往岔道上拐容易,想要矯回正途卻很難,遞進承恩殿中請旨回宮的信,不出所料的被拒了。

昔日的大監近不了禦前,那麽他就換一個身份,成為另外一個人。

為瞞過帝王的耳朵,梁茂從東緝事廠刑房的四角銅盆裏取出一根燒的通紅的鐵烙子,毫不猶豫的燙在了自個兒脖頸喉結處。

滾燙的鐵器摁在肌膚上,一瞬皮開肉綻,刺鼻的焦臭味撲麵而來,梁茂張了張嘴,自喉間艱難擠出的聲兒幹澀粗啞,同他原本的嗓音天差地別。

那一刻,他覺不出半分疼痛來,血肉模糊的回過頭看著身後微蹙眉頭似有不忍的歡喜,他問的第一句話是——

“大人,陛下……還聽的出是我嗎?”

仗著天子眼瞎,梁茂同禦前的侍從串了供,對外隻說自己改了名,並一再強調所有人必須稱他文無公公,他將一切都粉飾的太太平平,卻忘了……

他的陛下瞎的是眼睛,而不是心。

夙淮可以拒了那封從寧長公主府遞進來的請歸信,但他沒法拒絕為回到他身邊不惜自殘的大監,所以即使知道了文無是誰,他也隻能順水推舟的,假裝不知。

一開始,夙淮是曾真的鐵了心要放梁茂離開這九重宮闕,可後來,梁茂也是真的鐵了心要回到瞎了眼的他身邊。

繩愆糾謬匡救彌縫,走岔了道的兩個人,最終又矯回到了一條路上。

東緝事廠的歡喜大人要來了。

消息自京都傳入河西那一刻,公子清酒正抱著一把琵琶緊弦音,隨從回稟聲將落,他指尖猛的用力,上好絲線做成的中弦“鋥”的一聲……

斷了。

緊接著,泱泱那張彎起眉眼笑眯眯的臉猝不及防的映在了他的眼簾上。

數月之前,他曾收到了一封信,信中,故人與他說起這半年近況,白紙黑字不帶情緒,但很奇怪,他還是從那一句接一句的絮絮叨叨中讀出了幾分來自故人的歡欣,其中,隱隱還夾雜著對來日的期待。

記憶中,他的故人總是一副意懶心灰波瀾不驚的樣子,仿佛對所有的事情都興味索然。

但數月之前那封信上的字字句句好像有了轉變,莫名的,他從中讀出了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那個如同行屍走肉一直為別人而活的人,似乎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生機。

這一轉變的個中緣由,白清酒很清楚,尤其是每回看到泱泱那張渾然不知的無邪麵龐時,原因就會在他心裏變得更加清晰。

“少閣主?”

隨從瞧他一時失了神,壓著嗓音提醒般的輕喚。

從怔忪中轉圜過來,白清酒將手中琵琶放至一旁,起身有一下沒一下的撫了撫袍上皺褶,問,“伽若,歡喜要來了,你覺得洮鬆會怎麽做?”

隨從擰緊眉頭想了想,“屬下覺得,洮鬆頭一件要做的事,是將洮泱小姐送走。”

聞言,白清酒輕輕點了點頭,沒吱聲。

覷了眼他的麵色,隨從猶豫少頃,遂開口,“東緝事廠的人行事向來沒什麽章法,歡喜大人若到了,難保不會將這洮氏府邸攪個天翻地覆,洮鬆縱有天大的膽子,也決計不敢在這個時候將泱小姐留於府中,隻是……”

“隻是,”白清酒懶洋洋的開口,接著隨從隻說了一半的話繼續往下道,“洮鬆目的不明,泱小姐還懷著身子,你怕轉移的過程中生出什麽岔子,危及泱小姐和她肚子裏的孩子?”

隨從咬了咬幹澀的嘴唇,略作遲疑後道,“屬下是怕閣主日後不好同主子交代。”

“交代……”

嗤笑著呢喃了一遍這兩個字,白清酒將雙手負在身後,他的目光順著洞開的雙扇木門望出去,遙遙落在辨不清盡頭的天際,濕漉漉的眸光被繚繞而起的霧氣一點一點淹溺。

良久,久到隨從站立不住悄麽聲的挪了挪腳底板之際,他方才收回視線轉過頭來,紅著眼睛盯著隨從的臉,逐字逐句道——

“伽若,打從我見她第一麵卻對上瞞而不報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不好交代了。”

從不曾見過他這般脆弱模樣的隨侍愣了愣,下意識喚了聲,“少閣主……”

白清酒仿若未聞,隻自顧自的往下說,“盛安城裏誰人不知,我打小就渾,比起忠心,於我而言真情更難能可貴,倘或我妄為帶來的局麵能教阿姐覺得來日可期,那麽就算在主子跟前罪不可恕,也值了,不過……”

“伽若,我渾歸渾,卻也不能真的任由洮鬆再把她弄到不知是哪兒的地方。”

“不管怎麽說,她也是我的義妹,我……得護著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