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口的那樹槐花,花期比往年晚了整整一個月,花開後更是久久不謝。

路過的人抬頭瞧見滿枝清白,或多或少都要感慨一兩句,阿元也曾將此事當作奇聞怪談講給地窖裏的泱泱聽過,彼時她們還笑說荒唐。

然而就是這樣一樹花期長到近乎荒唐的槐花,卻在泱泱沒了的那日揚揚灑灑的掉光了。

俯在最好朋友被灌入耳鼻的池水撐的高高鼓起的胸膛上,阿元哭的不能自已,主家富麗堂皇的馬車,就是在她一嗓子嚎出去懸在鼻腔的氣兒似斷未斷之際款款駛入莊中的。

出了這麽大的事,阿婆嚇的半死,跪在地上一個勁兒請罪,可隨主家車馬而來的那些人,隻輕飄飄的瞟了一眼泱泱屍身,淡漠的仿佛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生人,而非自家府邸裏頭出來的小姐。

再三確定過泱泱身份後,那些人用一塊白布將泱泱屍身草草一裹,便直接抬進了馬車車廂。

主家馬車載著泱泱駛入莊中前,被厚重帷幕遮的嚴嚴實實的窗口傳來一道低沉卻極有威嚴的男聲,“抹幹眼淚,理好儀容,回。”

話弦兒落罷,那聲音的主人又不輕不重的補了句,“斂好你們的神色,莫教人瞧出一分一毫異樣。”

很奇怪,這短短幾句話分明沒什麽起伏,甚至連一個跌宕的音節都不曾有,卻教人心莫名一緊,從而生出股子沒來由的懼怕感。

過了好一程子阿元才明白,原來那就叫做威壓。

回到家,主家的馬車即便數十年不曾踏足莊中,卻還是很熟撚的停在了地窖門口。

車子停穩,侍從鑽入廂內從中抬出一個人,以為是泱泱的屍身,阿元下意識衝上前去,可走的近了才發現,那壓根兒就不是與她擎小一塊兒長大的泱泱,而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女子。

女子被抬出後,一名侃然正色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撩開墜在轎櫞的帷幕,緊跟著走了出來。

那是阿元第一次見到整個河西敬若神明的家主大人,那個就連自家女兒入莊野也不曾相送,後來數十年更是未露過一麵的男人,卻為著這個於阿元而言來路不明的女子將貴足踩在了這片賤地上。

家主指著那名昏睡不醒的女子對阿元和阿婆說,從今以後她就是洮泱,代替死去的人繼續住在暗無天日的地窖裏。

這名女子的份量顯然比泱泱高出許多,作為女兒的泱泱意外身故,家主竟一點責任也不追究,隻聲色俱厲的吩咐她們婆孫看守好那陌生女子。

可能身居高位的人大多都冷血,死個兒女對他們那樣的人來說就像掉根頭發一樣,不過爾爾。

但……

阿元實在想不通,為什麽對著這麽一個來路不明的生人,家主都能跟阿婆咂咐了再咂咐,叮囑了再叮囑,卻對自己不幸喪了命的女兒吝嗇到連眉頭都懶得皺一皺。

家主洮鬆對自家女兒唯一的溫情,大概就是在最後臨走的時候一並帶走了女兒的屍身罷,可阿元寧願泱泱不曾擁有這一星半點微不足道的父女溫情,那樣起碼她在想念泱泱的時候,還有一座墳頭由著她哭一哭。

而不是,隻能在從前囚禁那人後來又囚禁了別人的地窖門口,捂著嘴巴將舌頭都咬破了也不敢嚎出一聲。

一言九鼎慣了的洮鬆,最不喜旁人置喙自個兒的行為舉止,尤其對方還隻是一個乳臭未幹的丫頭片子。

阿元方才那句堂堂河西家主竟拿自己女兒的屍骨做交易觸到了洮鬆的逆鱗,他狹長的眼微微眯了眯,眸中泛起一二分迫人寒光。

人一旦被情緒串掇到某種程度,反而能橫生出許多超出極限的勇氣,阿元毫不畏懼的迎上大家主視線,異常冷靜的問,“怎麽,奴說錯了麽?”

直到這一霎那,洮鬆才猛的反應過來,眼前這個從莊野裏走出來的姑娘和數月之前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竟判若倆人。

數月之前,他帶女兒屍身揚長而去,途中,侍從輕扣窗扉提醒他車後有人跟著,他打開簾子循著侍從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眼就看見了追在馬車後的她。

明明舍不得,明明那般想留下他腳邊白布裏裹著的那具屍身,可卻因心底畏懼而始終不敢開口。

她就一言不發的跟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直到載著泱泱屍身的馬車快要駛出莊口時,才不得不停下腳步。

一道撕心裂肺的嚎哭聲驟然響在耳邊,洮鬆打開車窗再往後看時,那哭聲和那姑娘的身影已漸漸消失不可辯了。

假使那日她有膽量央他留下載在馬車裏的那具屍身,沒準兒他會心軟。

再或,假使那日她沒那麽快放棄,肯繼續多跟一段距離,那麽……

今時今地也不必在他跟前兒巴巴的問那人在哪兒。

卸去身上的迫人氣勢,洮鬆扭頭走到那張長方案前,抬手任由指腹毫無章法的遊走在花樽銅壁,他勾在指節上的綠碧璽撚珠偶爾撞上古銅花樽,發出清泠泠的脆響。

“你同霜月居丫頭們廝混在一起的那段時間裏,不是都打聽清楚了麽,”洮鬆幽幽開口,“那孩子並未供奉在洮氏祠堂,我不曾帶她回來。”

前半句落進阿元耳朵裏,她忍不住的打了一個寒顫,原來從頭到尾看似對從莊中而來的她們漠不關心的大家主,暗地裏對一切竟都了如指掌。

然而,比一舉一動被人監視更讓阿元震驚的是洮鬆那句——

我不曾帶她回來。

不曾……帶她回來?

阿元疾步向前,直視著中年男人的後腦勺,咬緊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問,“泱泱的屍身……到底被你帶去了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