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鬆指尖壓著綠碧璽撚珠貼上古銅花樽,清泠泠的脆響戛然而止。
雜音消弭,諾大的書房忽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阿元清晰的聽見自個兒胸腔裏發出來的、不受控製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那聲兒一聲比一聲快,一聲比一聲響,劇烈的仿佛下一刻就能穿膛而出似的。
麵朝長案的中年男子沉默少頃,取下壓在花樽銅壁的掌心,將手重新負在後腰,爾後緩緩轉過身來。
同河西尊貴的家主大人四目相對,但見對方唇角微啟,阿元緊張的連呼吸都忘了。
就在她百分忐忑千分好奇萬分迫切之際,對麵人不疾不徐的聲兒輕輕響在耳側,那聲兒說:“在莊裏。”
“什……什麽?”
“我教人將她的屍身綁在足有人高的石塊上,沉進了莊口的那片池塘裏,倘或那日你在馬車後多跟一會兒,興許……”洮鬆斂了一下眸,風輕雲淡的道,“還能和她告個別。”
河西的曆任家主,都是從洮氏子弟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佼佼者,洮鬆亦不例外,世家大族裏頭出來的兒郎縱使到了中年,那派雅正之氣也不曾消減一分一毫,他說這番話時無論是表情還是嗓音都很是恰當得體,隻不過……
端著那副表情用那道嗓音說出來的那番話,莫名的瘮人,就像是大雪紛飛的冬夜刮在身上的風,涔涔涼意驚的人寒氣四起。
始料未及的結果令阿元一瞬失控,眼淚毫無防備的湧了出來,她踉蹌後退,失聲喃喃,“泱泱……她是你的女兒啊,你怎麽能……怎麽能這麽對她……”
視線被淚花模糊的須臾,阿元仿佛看見了那個她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從未出過地窖純白如紙的那個人,孤孤零零的躺在肮髒發臭的水底。
活著的時候住在暗無天日的地窖,死了還要被扔進暗無天日的水底,都說我佛慈悲能渡一切苦厄,可為什麽偏偏就有人無論活著還是死了都得不到我佛半點憐憫?
氣力從筋骨抽離,支撐阿元的那股勁兒從身上散去,她像個軟遝遝的皮囊一般癱坐在地上。
而始作俑者洮鬆,仍舊是一派無波無瀾處變不驚的模樣,就像被他扔進莊口池塘裏的不是亡故的女兒,而是一隻寫壞的筆、一方用盡的硯、一本抄錯的書,甚至於……
始作俑者洮鬆,壓根兒就理解不了阿元難過崩潰的原因,隻是見著阿元逶在地上毫無體麵可言的樣子後,世家刻在骨子裏的儀態認知令他不適的皺了皺眉頭。
垂下眼瞼,平靜的注視著那個鄉野丫頭,洮鬆幾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道,“屍身若帶回洮氏府邸,等同於向所有人宣告洮央死了,我既將她的身份給了旁人,便不能再帶她回家,更何況……”
洮鬆眸中閃過一絲疑惑,他蹲下身盯著泣不成聲的阿元,滿目不解,“死在哪葬在哪,不好嗎?”
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態度格外誠懇,那認真的語氣裏實在挑不出半分虛假,仿佛在他看來,人死後究竟是埋在地上還是沉入水底,確確實實沒什麽差別。
阿元抬起手背抹掉蓄了滿眶的淚,被水霧遮擋的視線變得清晰,漆黑的瞳仁映入那張全無半分人情味留存的臉,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她突然開口,“家主,如果那日死在莊中的是你千幸萬苦才捧到天子榻上的皇貴妃洮鴛小姐,你也能毫不猶豫的把她綁在石頭上沉入湖底嗎?”
未經大腦思考便脫口而出的一番話,卻將河西一言九鼎的大家主問住,洮鬆沉默了好一會子,緩緩站起,沒做聲。
見狀,阿元剛抹幹淨的眼眶又滿了,她頹喪的垂下頭,含著滿眼淚珠苦笑出聲,“承認吧,你並非真的覺得死在哪葬在哪好,你隻是……不在意她,所以連帶著也不在意她死在哪葬在哪,若換個人,換成你在意的其他任何一個兒女,就算是把身份給了旁人,你也能再編造出千千萬萬種新身份教他們入土為安,說到底……你就是嫌她身帶頑疾丟了洮氏的臉麵……”
分明是替死去的亡魂聲討偏心的父親,可說著說著,痛哭流涕的卻是聲討者,而被聲討者永遠都是那副波瀾不驚喜怒不顯的淡漠模樣。
這種感覺就像是打出去的拳頭砸在了一團棉花上,任憑自個兒如何使力也傷不到對方分毫。
同一個心裏頭壓根就沒裝有泱泱的人爭辯再多也是無用,忽然之間,阿元就什麽廢話也不想說了。
洮鬆見她收了聲兒,轉著勾在指尖的那串綠碧璽撚珠,麵無表情的喚阿元,道,“我告訴了你洮泱的下落,現在,該你告訴我那個同你一塊兒逃出洮氏府邸的女子在哪兒了。”
提及懷著孩子的假泱泱,阿元垂下的腦袋忽的抬起,與此同時,那張原滿是哀戚的臉上逐漸蔓開一種類似於警惕提防的神色。
“家主,”阿元緊張的咽了咽口水,“那女子一無財二無勢,又是副沒骨頭的弱身子,你為何非要把她強留在洮氏?”
聞言,洮鬆一隻眼尾微挑,冷聲嗬斥,“這不是你該問的!”
阿元被他突然拔高的音量嚇了一跳,短暫的驚慌過後反而愈發無畏。
“那奴換個問題,”掌心撐著地麵緩緩站起,視線與立著的中年男子齊平時,阿元慢悠悠開口,“家主這般身居高位的大人物,何故非要置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於死地,難不成家主跟這孩子的親生父親有什麽深仇大……”
恨字還未從齒縫中擠出來,阿元纖細的脖頸已經落進了洮鬆突然伸出的掌心。
男子的手掌十分寬闊有力,就那麽隨隨便便一握,便像是將她整個脖頸都攥住了一樣,而對方指尖隻稍稍帶了那麽一點力,阿元就再也喘不過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