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來的勇氣,竟敢在星月高懸的夜衝上去,憑弱小身軀攔下京都來史折返盛安的馬車。
他隻知道,若是再尋不到一個好出路,自個兒懷裏抱著的女嬰就要活不成了。
這些日子,他沿路乞討,說盡了好話跪爛了膝蓋,隻為求得一碗又一碗的米湯來延續懷中女嬰的生命,可此法終不是長久之計,孩子太小了,受不住風餐露宿的苦,就在昨兒夜裏,他討來的米湯微微泛涼,孩子喝下去後竟起了熱,直燒到現在溫度也沒降下去。
不成的,再這樣下去……不成的。
那位阿姐教會了他寫自己的名字,而他不能恩將仇報,養沒她拚了半條性命好不容易才生下來的女兒。
就在他身處絕境束手無措之際,一輛門頭鐫刻著白芍花圖樣的漆黑馬車自他身後疾馳而來,星月稀薄光芒的映照下,鹿生一眼就認出了那輛漆黑馬車和其後綴著的浩**人群是京都來史們。
權貴人,多嗔怒,頤批所向四海奔。小忤其意如中焚,發上指冠兩目瞋,投袂而起劍及門。
麵對喜怒不定殺生予奪的大人物,鹿生是怕的,且怕的要死。
那一點絕境裏滋生的大膽妄念出現在腦海,旋即又被他下意識掐滅,貴人的車馬即將錯身而過,懷裏沉睡不醒的嬰兒突然悶哼了一聲……
便是這一道輕的幾乎快要聽不見的悶哼聲,一瞬擊退了鹿生所有怯意,從而生出無窮無盡的勇氣,電光火石間,他抱緊懷中嬰兒一頭衝到那輛鐫刻白芍圖樣的漆黑馬車前。
驟然躥出的孩童嚇了前室侍從一大跳,侍從猛勒韁繩,駿馬受激,前蹄高高揚起,累的後方轎廂也跟著傾斜了一大半,更要命的是,那高高揚起的馬蹄就在鹿生腦袋正上方,隻要一落下,便能將他生生踩死。
鹿生本能的想後退,將邁出去一步,鞋跟踩上裙擺整個人不受控製的被絆倒在地,情急之中,他翻起用小小的身體護住懷中嬰兒,閉上眼屏住呼吸緊張的等著半空中那能要他命的一擊。
然而,等了許久,想象中的疼痛卻一直沒有傳來。
忐忑的睜開眼,回頭朝馬車所在的方向看過去,他赫然發現,那雙高懸在自個兒頭頂上方的馬蹄早已在半空中被一名徒然出現的黑衣女子強行拽到了一旁,就連後方傾斜的轎廂也被湧上前來的東緝事廠番子穩住。
危險解除,鹿生想著自個兒護在身下的嬰兒,他第一時間掀開繈褓一角去探孩子的臉,指腹觸到嬰兒肌膚,滾燙的溫度頃刻傳了過來,他驚恐的發現,繈褓之中女嬰身上的溫度比昨兒個夜裏更高了……
而與此同時,他耳邊傳來前室侍從驚魂未定的嗬斥聲,“大膽劣童,竟敢攔京都來史的馬車,不想活命了嗎?”
侍從嗬斥聲落下後繼而響起一道利刃從鐵鞘裏抽出的輕響,一名東緝事廠的番子手執冷刀邊往鹿生跟前走,邊罵罵咧咧道,“這汙糟的下賤東西,敢驚廠公和貴人的駕,看老子不把你卸成塊,帶回去喂狗!”
番子話弦兒撂定,人也走到了還癱坐在地上的孩童跟前,眼看著那柄星月夜下泛著寒光的大刀就要舉起來,鹿生趕忙起身跪好,一頭重重磕在布滿細碎石子的關道上。
棱角鋒利的石子劃破他額上肌膚,汨汨鮮血一點一點滲出,他卻覺不出絲毫痛意,隻衝著那間漆黑色的轎廂朗聲道,“賤民莽撞,驚了貴人大駕,自知死不足惜,但事出有因,還望貴人大人有大量。”
“大量”二字剛從齒縫裏急急蹦出,鹿生便聽見了利刃自半空劃下帶起的呼呼聲,他怕的僵在原地原地不敢動彈半分。
新發於硎的利刃落至上方半寸遠距離,即將切斷他細長脖頸之際,那輛漆黑色馬車裏傳來一道懶懶的、懨懨的輕喚聲——
“小四兒。”
貴人聲起,番子手裏的刀速戛然而止。
番子收刀轉身,對著馬車所在的方向頷首斂襟,萬分恭敬的應,“廠公。”
被稱之為廠公的那人隔著一層帷幕簾,饒有興致地說:“先別著急著下手,咱家倒是很想聽一聽,到底是什麽樣的‘因’,能壯出這份阻攔京都來史馬蹄的膽。”
聞聲,喚做小四兒的番子脆生生應了個“是”字,爾後抬手用利刃尖端指著地上那個八歲孩童的太陽穴,惡聲惡氣吼道,“說,為什麽攔車?”
吼罷,似怕對方撒謊騙人,番子推著刀柄將利刃尖端又往前遞了一分,疾言厲色威脅,“小雜種,你最好老老實實交代,若有一句虛言,老子把你剁成肉醬包餃子。”
鹿生嚇的不輕,不自覺往一旁側了側,但不論他躲開多遠,那柄握在番子手裏的利刃尖端就跟來多遠。
雙手臂彎往一塊兒收了收,抱緊繈褓裏的女嬰,鹿生拖著哭腔哀哀道,“賤民並非有意驚擾貴人,隻是……隻是實在沒法子了,小妹從昨兒個起就一直高燒不退,今兒整日更是滴水未進,再這樣下去就活不成了,賤民力所不及,唯有拚著一死攔下貴人腳程,求求貴人大發慈悲,抬手救一救賤民將出生不久的小妹,隻要……”
話及此處,鹿生頓了頓,片刻後啞著嗓子似起誓般堅決篤定的說:“隻要小妹無虞,縱是要賤民一命換一命,賤民也是肯的,貴人若願施恩救小妹一命,賤民這就去死,絕不猶豫。”
小妹小妹……
鹿生口中反反複複提及的這個稱呼,指代的是他緊緊抱在懷裏的那名女嬰。
他喚女嬰的母親為姐姐,卻喚女嬰為小妹,可僅僅八歲的錯差,他隻能以她兄長自居,才不會教人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