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生的希望寄托在素未蒙麵過的生人身上,還是有權有勢不知其性熱切亦或涼薄的生人,這本就是一件極度冒險的事,可誠然如他所說,除此之外,他……
實在沒有法子了。
懷抱嬰孩俯在地上靜靜等待京都來史話音那一刻,鹿生心中前所未有的忐忑。
不大一會子時間後,耳邊再次響起自漆黑馬車裏傳出的聲兒,聽嗓音,這程子開口的並非先頭那位被喚做廠公的貴人。
“你阿爹阿娘呢?”
甫一聽見這道不沾染一分一毫情緒,平靜到不似這紅塵泥濘裏掙紮的俗人該有的聲兒,鹿生愣了愣。
意識到不遠處的馬車裏還有除方才說話的廠公之外的第二個貴人存在,他趕忙肅容正色,小心翼翼答,“賤民阿爹阿娘是有福氣的人,世道艱難,揾食不易,老天爺不忍心看他們吃苦,遂將他們都收回了天上。”
鹿生回完話後,馬車裏的貴人不知作何思量,竟遲遲沒開口,候了良久,方才聽他再問,“你多大年歲,你的小妹又多大年歲了?”
“賤民八歲,賤民小妹……將出生不過十日。”
“才十日,”重複了一遍這個數字,那道平平靜靜的聲兒裏似有了惋惜之意,“這般小便沒了爹娘,著實可憐。”
“這就可憐了?”被喚作廠公的貴人拖長了尾音,對上同坐一車的另一貴人,他竭力讓自己桀驁慣了的語氣顯得恭敬,但言詞之間到底還是泄露了幾分不屑,“主子金尊玉貴不貲之軀,從不曾嚐過這人間底層疾苦,路邊見著一兩個孤兒弱女便悲天憫人,奴才四歲流離在外的時候,可比這兩個隻是喪父喪母的小東西難多了,他們算得著可憐嗎?”
隻是喪父喪母……
聽著這一句輕飄飄的、好似隻是被蜜蜂蟄了一下,連半點痛癢也覺不出的話語聲,鹿生心下不由得駭然。
僅有一段衣不蔽體食不飽腹乞兒經曆的鹿生,不曾被人販子拐過,不曾被擁有血脈牽連的親人追殺過,也不曾被租給邪醫作藥童在生與死兩重境地裏來來又回回,更不曾丟失象征兒郎身份的**……
他的阿爹阿娘是大旱年間教旁人害死的,而不是“因為尋他”而被旁人害死,不必背上因果這把枷鎖的鹿生,未被曲折人生反反複複磨礪淬煉的鹿生,壓根兒就想象不到“隻是喪父喪母”這句話裏蘊藏的那股子雲淡風輕,究竟要受多少苦難經多少絕境才砥礪的出來。
於此時此刻的他而言,命運予他的最大磨難就是喪父喪母,所以鹿生尚還理解不了,這世上怎麽會有人能這般輕飄飄的、不痛不癢的說出“隻是喪父喪母”這句話來。
縱然不理解,卻也不敢出聲駁斥。
他抱著懷中女嬰跪在地上,番子手中的刀柄尖端抵在太陽穴處,他既沒有同那位被人尊稱為廠公的貴人辯白那句在他聽來極度不舒爽的話兒,也沒有開口向另一位被言辭誤導的貴人解釋自個兒與懷中女嬰並非同一個父母所出。
血脈相連的兄長為救一母同胞的小妹願意豁出性命,似乎才更符合情理,而一旦知道他們毫無牽連,少不得還要耗費口舌解釋甘心為救對方一命換一命的原因。
向素未蒙麵過的生人求救已是極其冒險的一件事,他又怎敢真的老老實實事無巨細的交代。
稍作思量,鹿生強咽下懸在喉間的顫音,盡力教自己說出口的每一字都清晰易辨,他說:“賤民不可憐,可憐的是賤民的小妹,若非賤民無能,又怎會累的她一個將出生十天的孩子受苦至此,但求貴人垂愛,救賤民小妹一命,大恩大德,來世黃雀銜環,定行犬馬之報……”
星月高懸的這一夜,鹿生跪在京都來史那輛門頭鐫刻著白芍花開的漆黑馬車前,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將這短短八年積攢的所有感恩戴德的好話全部都說盡了,然後,他終於如願異常的聽到了貴人那句——
“罷了,小太監,叫你的奴才把這兄妹二人收著,尋良工診治,一塊帶去京都。”
這話裏的兄妹二人指代的是鹿生和他懷裏將出生不過十日的女嬰,但這話卻不是對著鹿生說的,而是說給與貴人同處一車廂的那位廠公聽的。
那位廠公似對貴人的抉擇有所異議,壓著聲兒嘟囔,“為什麽是奴才的奴才,而不是彌邇?”
“還能為什麽,當然是你奴才的主子作惡多端罪孽深重,需積功德消業障,才能得福報。”
“……”
一陣詭異的寂靜後,一隻蔥白如玉的手半打窗邊帷幕,耷拉著眼皮冷聲問手執刀柄將尖端指向鹿生太陽穴的番子,“小四兒,你耳朵聾了,聽不見陛下的話嗎?”
陛下二字傳入耳朵裏,鹿生腦中轟的一聲響,似年三十的爆竹在他顱內倏忽炸裂。
值此一刻,他才猛然反應過來同將將說話的廠公一塊兒坐在那輛漆黑色馬車裏的,是大煜王朝年輕的帝王。
叫做小四兒的番子聽見主子聲音裏拘著的寒意,忙不迭的收了刀,伸手一把抓住還跪在地上的孩童脖頸就要把人往起來拽。
那位廠公透過窗邊半打的帷幕,就著星月稀薄的光芒隱隱約約瞧見番子動作粗魯,忍不住皺了皺眉,噙著股子慍怒不滿的提醒,“小心著些,折了咱家的福報,有你好果子吃。”
“是。”
小四兒慌忙應聲,與此同時,那隻抓著鹿生脖頸的手也迅速挪移到了對方臂彎。
方才還一副凶神惡煞似是要吃人模樣的番子,突然像變了個人一樣,堆起滿臉笑意攙扶鹿生站起,和和氣氣請,“功德,隨小四兒這邊走。”
“往哪兒走?”
“往良工跟前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