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壓的很低很低,帷幕窗外,寒風卷著密密麻麻的菱花片兒呼嘯肆掠。
盲眼帝王單手撐在香楠木打製而成的翹頭案上,似在等待什麽,他食指指尖有意無意輕點案麵,那張溫潤如玉的麵頰棱角,懸著比轎廂帷幕窗外肆掠風雪還要凜冽的霜寒。
這世上的兒郎千姿百態各有風雨,有人形貌旖麗妖冶多嬌,有人驚才風逸矢誌不渝,也有人昂藏七尺氣宇不凡。
但很少有人如夙淮那般,既溫潤又威嚴,既麵慈又心冷,他未生殺意,便是明堂之上胸懷慈悲見不得蒼生疾苦的佛陀,他一旦動戾,再儒雅恭良的表象,也遮不住那股子冷冽陰鷙。
轎簷下懸著的旒球收進了轎內,就掛在翹頭案正上方的橫梁處,濃鬱的禪悅香味兒從鏤空縫隙裏鑽出來,絲絲縷縷漾滿整個轎廂。
一開始,他用過很多香,有烏沉、白芷、蘇合、甘鬆、母丁、細辛……直到,爐中燃起禪悅,便鮮少再換了。
禦前侍奉的人裏,除了梁茂之外,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喜歡這一味,可實際上,他隻是用這種香來遮掩空氣裏散發的腐臭和血腥味。
各式各樣的香那麽多,獨獨隻這一味,能教他從累累殺孽裏短暫的掙脫,品咂出丁點兒心安的滋味。
“咚咚!”
指節扣擊轎壁發出的輕響傳至耳邊,緊接著,前室轎帷被侍從撈開多半,一名戴著重重鎖鏈的貌美男子由侍從自外推入轎內,撲通一聲跪倒於端坐翹頭案旁的年輕帝王腳下。
男子抬頭,目光觸及天顏,嚇的直打顫兒,趕忙將上半身匐在地上哆哆嗦嗦喚,“陛……陛下……”
“你叫溫玉?”
清清冷冷的詢問聲自頭頂上方傳來,不帶絲毫溫度,拘在那把沒什麽波瀾語氣裏的威嚴,鋪天蓋地壓了下來。
緊張的咽了咽口水,男子戰戰兢兢應,“賤民叫溫玉。”
“把身板直起來。”
“是……是。”
大抵是怕極了,名叫溫玉的男子聲音和身體都抖個不停,就算是直起身板,也不敢再將視線亂投,隻耷拉下眼瞼,盯著自個兒鼻尖。
他這種憑借皮囊遊走於女人榻上的人,此一生原是沒有機會得見天顏的,隻因爬上皇家貴女的床,抬了身價,偶有幾回也曾遠遠拜謁過九五王駕,卻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竟能同至尊之位上坐著的帝王麵對麵同處一間狹小車廂內。
“溫玉,”帝王喚他的名字,指尖輕點翹頭案麵沒什麽表情的問,“你想怎麽死?”
尊者的嗓音實在綿軟,聲線平的就像是不經意想起某本書遂開口詢問書放在了哪兒,溫玉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短暫的愣怔後,乍然回過神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為討卿主歡心從而得到更多的賞賜,年前他特特兒去了一趟萬象佛寺求平安符,住持合陀說他心不誠不願施以符紙,還說他命中將有一劫。
卿主慌慌張張闖進暗室叫停施刑的他,他應聲抬頭,擎明暗交織的光影裏瞧見隨卿主一道衝進來的禦前大監時,便知是要應劫了。
隻是初初,想著卿主總會保他,畢竟是奉命行事,且他又是最受卿主寵愛的麵首,枕席承歡情濃意蜜時附在對方耳邊喚了多少次卿卿,總歸是有些情份在的,但……
他想錯了。
禦前的人用胳膊那麽粗的鐵鏈將他銬起,像拖一具死士一樣將他拖出暗室往長公主府外去時,他的卿主壓根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隻轉過身,對著那個陪王伴駕的年輕宮人,笑眯眯問,“新月料峭,皇兄刮走本宮暖床的東西,往後大監來給本宮暖床麽?”
東……西?
數年耳鬢廝磨,他在他的卿主眼裏,不過東西二字。
一絲嫉恨湧上心頭,便連畏懼都少了幾分,溫玉倏忽伸手一把抓住帝王覆在赤舄鞋麵上的袍裾,神情激動的解釋,“陛下明察,一切都是長公主指使的,賤民……賤民隻是聽從長公主吩咐,求陛下放過賤民一命……”
以色示人以魅獲利的男寵手攀上來那一刹,夙淮雙眉嫌惡似的皺了皺,片刻後舒展,“長公主是朕小妹,做錯了事至多耳提麵命一番,但你不一樣,你得死。”
最後三個字,不自覺加重了語氣,及此,他端的風平浪靜的聲音裏,適才有了些許跌宕。
隨“死”字一並落地的,還那包同跪在地上的人一塊兒帶出暗室的銀針。
低頭瞧見被帝王從翹頭案麵推下徑直掉落於自個兒膝前的布包,溫玉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冷顫,“這是……”
“認不得了?”
“這東西……這東西怎麽會在這……”
“朕琢磨出來的刑訊法子,你似乎很喜歡?”
輕飄飄一句問話,驚的溫玉頓時瞪大了雙眼,與此同時,一股悚然感自腳底板緩緩漫上頭頂。
這喪心病狂的法子不是東緝事廠裏的那尊閻羅佛鑽研出來的,而是……而是眼前這一尊……
意識到什麽,溫玉陡然起身,拖著重重的鐵鏈轉頭就要往轎廂外跑,他剛掀開帷幕簾,旋即被一把鋥亮的刀鋒逼了回去。
風雪從轎帷縫隙鑽入轎內,順著風雪湧動的方向偏轉過腦袋,溫玉看見,端坐在翹頭案旁的帝王伸手取下了懸於橫梁上的琉球。
“把銀針放進人脈管裏,還得等血液往全身湧動,朕既沒時間也沒耐心,所以別怕,溫玉,你不會死的這麽麻煩,”帝王轉動手裏的琉球,湊近鼻尖,闔上眼瞼輕聲問,“你知道放進脈管裏,自人全身淌過一遍的銀針,最終又會回歸到哪裏嗎?”
“哪……哪裏?”
“心髒。”
像是一道無聲的命令,帝王話弦兒落下一瞬,那把鋥亮的刀鋒猛的刺穿了溫玉左胸腔心髒所在的位置,轎廂逼仄,濺出的鮮血落在帝王握緊琉球的手背,還有幾點染上他溫柔側臉。
被刺穿胸膛的人,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
千舉萬變,其道一也,所有刑法,除開磨人的過程不盡相同,致命部位大都八九不離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