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當年被斬斷雙腳後沒好好兒診治調養落下了病根,阿元的雙腿總時不時的疼,少璟良工的針灸之術出神入化,不過半盞茶功夫便能緩解痛楚。

今兒個阿元的腿又疼了,想著數日不曾出過院門,加之又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阿元與江江略一合計,決定自行往那位少璟良工開設在朱雀長街的醫館裏去,三番五次勞煩良工拎著重重的藥匣子上門診疾,心裏頭或多或少有些過意不去。

連衽成帷的京都城長街上,細碎日光自薄幕綠蔭處灑下來,散的滿地都是,江江抬頭朝醫館所在的方向瞧了一眼,順著半開的雕窗依稀可以瞧見少璟良工鋪陳開白布袋子,撚起銀針在火焰上來來回回炙烤的動作。

她俯下身,想湊到倚坐在雙輪椅中的阿元跟前,同阿元說“再忍一忍馬上就要到了”,然而,她唇角剛牽扯出弧度,話弦兒還沒自喉間盡數湧出,耳邊突然響起一道足以教人肝膽俱裂的嘶喊聲,那聲兒喊的是——

“姐姐……”

簡簡單單一個稱呼,再尋常不過的兩個字,卻像是帶著地動山搖之勢,輕而易舉的震亂了江江的心神。

意識到某種可能,她握在雙輪椅把手上的指尖止不住顫抖了起來,雙輪椅中的人也聽到了這聲呼喚,並應聲仰起頭看向立在雙輪椅後的她,啞著嗓子不敢置信的呢喃,“是……是……”

心心念念了太久的名字,到了該脫口而出的時候,竟沉重的像是有千斤重,無論舌尖怎麽抬,也繞不出組成那一名兒的兩個字眼。

“姐姐……姐姐……”

那聲兒還在響,江江與阿元疏忽回頭,十一二歲的鹿生就站在她們剛剛走過的長街邊,猩紅著一雙眼動也不動的緊盯著她們。

數年前淒風苦雨的寒夜裏,那個陪著當時還叫做泱泱的姑娘在通往京都盛安城的關道上艱難生產的乞兒,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副身強力壯朝氣蓬勃的小大人模樣。

春夏秋冬四季輪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當初逃難路上倉皇分散的人,終於再相逢。

說來奇怪,前一刻還被雙腿傳來的疼痛折磨的苦不堪言的阿元,在瞧見鹿生的瞬間,病痛全無。

原打算入少璟良工醫館診疾的兩個人,因這一意外之喜臨時改了道,一別經年,阿元實在想念素未蒙麵過的侄女兒,而江江也實在想念隻在生產之日蒙過一回麵的女兒。

好不容易重逢,相見迫不及待。

領著兩位如約抵達京都盛安城的姐姐去往衛大娘居所的路上,鹿生的嘴巴未有片刻停歇的時候,他同姐姐們說起當年別後自己抱著一個剛出世的嬰兒艱難討食的經曆,說起嬰兒高燒不下時自己不知哪來的狗膽以身阻盛安來使返京馬車的過程,還說起被東緝事廠廠公拒之門外後,多虧東緝事廠番子小四兒心善,願意領著他們到衛大娘家中安置……

說起衛大娘,鹿生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一樣,撲通一聲跪在了滿心疑惑卻仍願意一路同行的衛大娘腳下,麵紅耳赤無比羞愧的坦白了與簪曳之間真正的關係,並為從前的欺瞞誠心實意致歉。

衛大娘這樣外硬內柔心軟意活的再世菩薩,向來不拘泥於微末小節,在她看來,當年由著小四兒帶到自個兒家裏來的,確確實實是兩個手無縛雞之力隨時會被饑餓和寒冷抹去性命的孩子,縱然彼時知曉他們不是親兄妹,也不會更改後來要和他們一起生活很多年的結果,所以……

鹿生與簪曳之間真正的關係是什麽樣的,於衛大娘而言其實一點也不重要,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不僅不會生氣,甚至還會更加憐惜雖隻有八歲卻始終不肯拋棄繈褓之中毫無血緣關係的小妹的鹿生。

從別後,江江想過小小鹿生懷抱嬰孩行走世間的艱難,她也曉得,現實一定比想象還要殘酷萬分,作為母親,她感激自己缺失這三四年裏出現在女兒生命裏並施以援手的每一個人,跪倒在地的鹿生還沒被衛大娘攙扶起,她複撲通一聲跪下,朝著衛大娘實打實的磕了三個響頭。

東緝事廠廚娘的居所,就隻和東緝事廠後門隔了一條街,鐫刻在飛簷壁腳上的蟒紋圖案映入眼簾,年少時總不經意出現在自個兒麵前軟聲軟氣喚阿姐的那個人模樣顯現於腦海,江江攏在寬大衣袖裏的手猛然攥緊,複又鬆開,拇指指腹不知所措的摩挲著食指關節。

“歡喜呢,你也不要了嗎?”

“為什麽不答,難不成你說的全是違心話,其實你放不下歡喜,除我之外,還想要他?”

“江江,就算你把從前的一切都記起來了,也不許去見歡喜,不許跟他說話,更不許教他知道你回來了。”

“答不答應我?”

答不答應……

答不答應呢?

夙淮說這些話的時候,她是應了的,所以她不能去見她的阿弟,哪怕一眼也不行。

這麽想著,江江黯然垂下腦袋,緊跟十一二歲的鹿生腳蹤,頭也不抬的往衛大娘家中去。

她以為,隻要不涉足東緝事廠府內,見不到靡日不思的阿弟,就不算違反與夙淮的約定,可是她忘了,她的阿弟也長了雙腳,也會主動走到外麵來。

“大娘,鹿生,你們去哪了,怎得這個時辰才回?”

一道略顯焦灼的清亮嗓音驀地響在耳邊,江江聞聲抬頭,一眼就看見了個神色慌張的少年,少年不過十五六歲模樣,一雙急切目光緊緊落在衛大娘和鹿生身上。

“爾爾?”衛大娘輕喚少年名字,擰眉詫異的問,“你怎麽在這兒站著?”

約莫是嫌二人走的慢,稍作躊躇後,喚做爾爾的少年挪步邊往上迎邊說:“主子放心不下半路折過來瞧簪曳,恰瞧見小姑娘一個人坐在**抱著隻兔子嚎啕大哭,主子哄了好半天才將小姑娘重新哄睡著,這會子還坐在堂屋候著你們呢,四兒爺在裏頭伺候著……”

主……主子?

聞及這一稱呼,衛大娘大驚失色,她雙手掌心貼著身側裙襦蹭了又蹭,滿臉緊張的解釋,“鹿生不大舒爽,我誆睡了簪曳便領著他上外頭瞧良工去了,想著醫館就在朱雀長街上,左不過耽擱半個時辰,應當出不了什麽岔子,我……我就把簪曳一個人留家裏了,誰知簪曳今兒個覺這樣淺,竟連半個時辰也沒睡夠……”

“四兒爺猜著大娘定是領鹿生小哥看傷了,可主子不管這些,主子瞧見簪曳坐在**抱著兔兒掉金豆子那副可憐巴巴模樣,一顆心碎的跟豆腐渣似的,非要候你們到家,同你們討了人回去自個兒養……”

“不行,絕對不行,”鹿生徒然開口,義正言辭的打斷正說話的爾爾,“簪曳是我的小妹,哪能交給一個毫無關係的外人去養,便就是要交人,也合該交還給姐姐才對!”

情緒激動的說完這番話,鹿生一把拽住江江手腕就要往屋內走,爾爾沒反應過來他那句“合該交還給姐姐”是什麽意思,僵在原地愣怔了片刻。

片刻之後回過神,爾爾趕忙小跑上前張開臂膀將人攔下,“小哥你可千萬別衝動,四兒爺教我等在外麵,就是為了跟你和大娘提前通通氣兒,主子行事剛繼不留餘地,無論如何也不能冒犯,四兒爺還說大娘自不必操心,隻是小哥你得謹記,若不想被東緝事廠刑房裏的那些家夥什招呼身子,進了堂屋麵見主子且要恭敬著些,少抬頭少開口,事事有他從旁周旋。”

東緝事廠,主子,這兩個詞聯係在一處,那個黑衣蟒袍美的不像話的少年郎模樣在腦海裏越發清晰,意識到此時此刻待在衛大娘家裏陪著自個兒女兒的人是自個兒切切於心的阿弟,江江不自覺掙開鹿生掌心,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

這一異動引起十一二歲的小兒郎注意,他回轉過頭來,望著麵色一瞬慘白如紙的江江輕詢,“姐姐,你怎麽了?”

“鹿生,”低喚一聲小兒郎的名字,江江抬手伸出一根食指,指尖顫顫巍巍指向那個叫做爾爾的番子身後院門所在的方向,“在那裏頭的,是東緝事廠的歡喜大人嗎?”

明明早就已經在心裏確定了,明明清清楚楚的知道院門之後那間堂屋裏坐著的就是那個人,卻還是忍不住的……

忍不住的,想要再問一遍。

鹿生見她神色惶恐模樣緊張,以為她如生活在這京都盛安城內的每個百姓般聽過了東緝事廠的惡名,獲悉了東緝事廠廠公凶狠的脾性,故而心生驚懼畏怕至此,鹿生趕忙出聲安撫——

“姐姐莫怕,那東緝事廠的廠公雖非善類,但也不是個見人就殺見血就飲的瘋子,咱們於他無妨,況且還有四兒叔在旁照應,不會有什麽危險的,你與阿元姐姐且跟在我和大娘身後,待送走了裏頭那尊閻羅佛,姐姐與簪曳母女就能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