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送走了那尊閻羅佛……

她怕是不能跟他們進入屋內一起送那尊閻羅佛了,她應了人,不見佛,即便為女子,也自當有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覺悟。

忍不住的後退一步,再退一步,直退到阿元身邊,雙手落在雙輪椅靠背上,江江扯了扯幹的快要裂開的唇角,道,“歡喜大人遙遙若高山之獨立,巍峨若玉山之將崩,像大人那般舉世無雙的兒郎,不是誰都能見的,鹿生,姐姐……就先不進去了。”

“姐姐,那你們……”

“我們就在外頭候著,待到客走,再進。”

最後一句話不是江江說的,而是出自坐在雙輪椅中的阿元之口,阿元不敢稱自己是最了解江江的人,但日複一日的相處,她掩在冠冕堂皇話語之下的難言之隱,她還是能聽得出幾分的。

但見鹿生猶疑著遲遲沒邁開腳步,阿元不耐煩催促,“小花子,還等什麽呢,快走啊,趕緊進屋把你們口中說的那個什麽閻羅什麽佛的請走,姐姐們還急著見人呢。”

“阿元姐姐,我已經不是小花子了,”鹿生對舊日裏舊人戲虐般的舊稱呼顯然不滿意,蹙眉憋嘴,佯裝出一副不樂意的樣子,不過這種不樂意並沒維持多久,少頃,他轉頭與一臉愁容的衛大娘和滿目慌張的爾爾對視一眼,斂容正色道,“姐姐們稍等一會子,我去去,就來請姐姐們進屋。”

話罷,鹿生抬腿就往院門處走去,而衛大娘和東緝事廠的番子亦隨在他身後。

行至院門口即將抬腳邁進去之際,鹿生突然停下腳步回過臉來看著還立在阿元身下那張雙輪椅後的江江,輕拍胸脯,如同承諾一般堅決篤定的說:“姐姐放心,當年的小花子是怎麽從姐姐懷裏接過的簪曳,而今就會將簪曳怎麽還給姐姐,旁人……肖想不走!”

收尾的四個字,他說的信誓旦旦言之鑿鑿。

守著對夙淮的承諾,江江刻意避開了歡喜,隔著一道院門,她不知道那個背井離鄉來到京都盛安的小兒郎為留住她的女兒,是如何同大煜王朝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東緝事廠廠公對峙的,她也不知道鹿生的脖頸曾距東緝事廠廠公侍從手裏的劍刃僅僅隻有指甲蓋那麽寬的距離。

衛大娘小四兒和那個叫做爾爾的番子跪在地上,腦袋磕紅了眼淚流幹了,也沒能換得自家主子一絲心軟,若不是鹿簪曳哭著抱住歡喜阿叔的大腿,一聲一聲祈求那尊生殺予奪慣了的閻羅佛饒恕阿兄,興許……

鹿生就沒了。

江江唯一知道的是,這一日的歡喜很生氣。

在院門外等了好久好久,久到阿元忍不住就要將腦袋探進門縫裏去瞧時,耳邊徒然響起一道方頭皮靴與地麵重重相觸發出的沉悶腳步聲,緊接著,複響起一道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似是怕極了卻又不得不壯起膽子開口寬慰主子的男聲。

那聲兒的主人說:“鹿生那碎崽子不知好歹,拂了廠公的好意,廠公幕天席地海納百川,有明月入懷之胸襟,那不知好歹的碎崽子還能喘氣兒,全因廠公休休有容,奴才在這兒替那碎崽子多謝廠公不殺之恩,日後且躬操蔽帚,奴才任憑廠公呼牛作馬,就算廠公要奴才去狗嘴裏爭食吃,奴才也絕無二話……”

“小四兒……”

懶懶散散清清冷冷的一道呼喚自院門縫隙處溜出,熟悉的嗓音夾雜著幾許風聲灌入耳蝸,江江本就一直高高懸著的心瞬間慌的不成樣。

所有感官全都被這道懶散清冷的嗓音吊起,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渾身神經繃至將斷未斷之際,站在院門外的她聽見院門內的他很是不悅的嗬斥那個叫做小四兒的番子“閉嘴”。

院內的人抬腳就要踏上門後的三級青石板台階,院外的人才像是終於反應過來一樣,推著夥伴身下雙輪椅就往院牆一側的參天大樹後躲去。

蟒衣蟒袍的風華兒郎握住陳舊掉漆的銅環拉開院門,清風順著洞開的縫隙撲麵而來,他銳利如鷹隼似的眸光忽而就軟了下來,與此同時,那雙漆黑色的瞳仁毫無征兆的氳開一片潮濕霧氣。

“小四兒。”站在洞開的門縫之間再一次喚侍者,他聲音裏已沒了先前的怒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濃的快要將人淹溺的悲愴。

彎腰立在第二級青石板台階上的番子聽見自己的名字,慌忙跨上第三級青石板台階,湊近了複將上身下壓,斂襟頷首恭恭敬敬應,“奴才在!”

“你……”

隻吐出一個字,便又噤了聲,血冷似冰心硬若鐵的東緝事廠廠公,在清風撲麵的這一刹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變得脆弱又怯懦。

短暫的停頓後,他鬆開握在木門銅環上的手,視線眺向前方空無一物的某處,“小四兒,你有沒有聞到……白芍花的香味?”

聽見這句話,番子小四兒伸長腦袋四下嗅了嗅,什麽也沒嗅出來,於是縮回脖頸老老實實道,“廠公,奴才什麽也沒聞到。”

“什麽也沒聞到……”低低重複了一遍侍者的答案,蟒袍兒郎抬腳邁出院門,邊往東緝事廠後門走便黯然喃喃,“許是……咱家聞錯了……”

江江躲在樹後,一顆腦袋沉的像有千金重,從始至終沒抬起來過一次,她不敢看被侍者簇擁著從衛大娘院裏走出來的那個人,也不敢發出一絲一毫響聲,甚至連呼吸都情不自禁掐斷了。

直到,一直擎梧桐枝椏處向外張望的阿元輕輕說了句人已經走了,她才似如蒙大赦般長長舒了一口氣。

“江江,”阿元目不轉睛的盯著長街對麵東緝事廠那兩扇由侍者漸推漸合的大門,蟒袍身影消失在緊閉的門縫裏後,她仰起麵龐瞧著立在雙輪椅旁側的同伴,沒頭沒腦問,“就是他嗎?”

江江一時沒聽明白阿元話裏的意思,下意識反問,“什麽?”

“先頭你同我說你做了一個夢,夢裏有位阿弟風華月貌美無方物,像初春最豔麗的一朵花,盛夏最清涼的一縷風,我剛剛偷偷窺見了那位歡喜大人的容顏,就是他吧,江江,他就是你口中所說的那個比漫天璀璨星光還要耀眼的阿弟,對嗎?”

與歡喜之間的關係被阿元言中,江江沒有吱聲,隻將問話時方才稍稍抬起幾分的腦袋複垂下,甚至垂的比將將有過之而無不及。

阿元見她此番模樣,收回目光自顧自往下說——

“咱們兩個人被陌生男子擄走那夜,我聽見喚做阿寧的女子質問男子是否忘了數年前東緝事廠刑房裏的遭遇,她問他怎敢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就不怕歡喜知道了要了他的賤命嗎,江江,你這位京都城人人聞風喪膽的歡喜阿弟,從前一定對你很好很好吧,畢竟,人盡皆知的偏愛,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我記得你同我敘述夢境時說到,你心疼他,心疼的沒了理智,揮刀殺了那個褻瀆他的貴人,貴人死了,你以為他就能解脫,可他又因陳年舊歲裏的一個謊言陷進了自責的漩渦裏出不來,夢裏你瘋了似的追趕他的腳步,他卻怎麽也不肯見你,你還說他抓著敵人的長劍沒入了自個兒胸口,而你連在他病榻前站一站陪他說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江江,夢裏的你那樣迫不及待的想到他身邊去,而現實中的你,誤打誤撞都要走到他跟前兒了,卻又如一個怯懦者般倉皇逃竄出他的視線,這又是為何,難不成……”

“夢真的是反的嗎?”

自阿元口中脫出的一字一句,像成千上萬道閃電驚雷連綿不斷的劈在江江身上,她指尖驟然用力,死死抓住雙輪椅靠背,修長的骨節逐漸泛出不正常的青白色。

“姐姐,泱泱姐姐,阿元姐姐……”

鹿生急切的呼喚聲響在咫尺之外,江江趕忙將自己從洶湧的情緒浪潮中拽出,散去一身僵硬,推著坐在雙輪椅裏的阿元從樹後走出,啞著嗓子應,“在這兒。”

烏飛兔走,窗間過馬,不過彈指一揮的功夫,那個她於淒風苦雨的夜裏拚了半條命好不容易才生下來的女嬰,就已經長成了個白白胖胖軟軟糯糯的小姑娘。

她將她放進八歲的小花子鹿生懷抱裏的時候,身上粘連的羊水和血跡都還沒擦幹淨,而現在,她記憶裏皺巴巴髒兮兮裹在繈褓裏隻知道哇哇大哭的孩子,就穿著一身大紅色盤口夾襖、紮漂亮雙丫髻躲在身形豐腴的婦人衛氏身後探出半個腦袋來,忐忑不安的盯著甫入堂屋內的阿元和她。

“簪曳,”鹿生輕喚藏在衛氏身後的小姑娘名字,招招手,“快來見過你阿娘。”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小姑娘便連腦袋也不願意探出來了,整個身子全都隱匿在衛氏身形之後,小聲嘟囔,“阿兄,你不是說……不是說咱們的阿娘死了嗎?”

“胡說,”鹿生繞過衛氏走到小姑娘跟前蹲下,耐性兒解釋,“阿兄先頭全都是胡說八道的,死的是阿兄的阿娘,不是簪曳的,簪曳的阿娘還好好兒活在這人世間,喏……”

說著,鹿生抬手指了指與愛女重逢略顯手足無措的江江,“簪曳你看,那就是你的阿娘,在通往京都盛安的關道上,九死一生才將你誕下的阿娘,快去,去啊,去叫阿娘……”

小姑娘順著鹿生纖細食指所指的方向望了一眼,並在阿兄推攘下不情願的往前走了三兩步後,又快速退回到了廚娘衛氏身後,噙著哭腔開口,“我與阿兄是血脈相連的兄妹,哪有阿兄的阿娘死了,我的阿娘還活著的道理,我不去……我不去叫阿娘……”

“簪曳?”

鹿生微惱,用裹挾著薄薄怒意的語氣重重喊了一聲小妹的名字。

小姑娘似被從未紅過臉的阿兄身上突然凝聚起來的肝火嚇了一大跳,怔忪片刻後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衛大娘心疼的緊,忙不迭回頭將躲藏在自個兒身後的小姑娘摟進懷裏安撫。

江江本就有些手足無措,見此情形愈發驚慌,她不由自主往前挪了幾步,怕再激著衛大娘懷裏的小姑娘,她又退回原處,紅著眼睛看向鹿生切切道,“不急……不急這一時的,是我這個做阿娘的失職在先,老天爺叫咱們此時在此處相逢,絕不是為了再別離,往後,咱們是要一直一直守在一起的,來日方長,鹿生,來日方長……”

“姐姐……”仿佛能感知到江江這一刻的心境,鹿生緊跟著紅了眼,略作停頓,想起什麽,他複開口,“對了,姐姐,當年別的匆忙,我忘了同姐姐討一個姓氏,於是就越矩將自己的姓氏冠在了姐姐女兒名字前,還有……”

後麵的話似有些難以啟齒,鹿生覷著江江的麵色,接連張了好幾次嘴也沒能說出來。

江江抬手用溫熱掌心輕輕碰了碰鹿生後腦勺,“當年的我前塵往事一概都忘了,就算你彼時向我討女兒姓氏,我也給不出。”

“那麽,”鹿生仰起腦袋,看著仍比自己高出許多的江江,“現在呢,姐姐現在記起來簪曳應該姓什麽了嗎?”

“嗯。”

“姓什麽?”

“姓……”

江江轉過頭,看著仍將整張臉紮進廚娘衛氏胸膛裏的小姑娘,腦海裏翻騰起的盡是被洮鬆擄去河西之前往肚子裏一碗接一碗灌坐胎藥的畫麵。

她曾經很想很想為那個似兄又似父一樣嗬護她的郎君生一個孩子,天可憐見,教她如願。

“姐姐,”鹿生等不住,急急追問,“到底姓什麽?”

江江收回視線,落在跟前兒渾身上下再也尋不出半點花子痕跡的小兒郎麵頰,一字一頓,無比清晰的說:“姓夙。”

“夙,”鹿生先是重複了一遍這個奇怪的姓氏,後又連著名一塊兒喊了一遍,“夙簪曳。”

夙簪曳夙簪曳……

那個擎出生第一日起就跟著他生活到而今的小姑娘,終於再也無須和他共認一個阿娘,共用一個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