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聲,小番子爾爾轉過頭來望向那名素不相識的女子,雖麵帶疑惑,卻還是老老實實答,“箭頭子紮入胸口半寸,不算深,但主子數年前遇刺,亦創在胸前,新傷牽動舊疾,縱然傷不了性命,但也十分煎熬。”

“十分煎熬……”

低低呢喃著這幾個字,女子那雙慣來端的無波無瀾的瞳仁裏風浪漸起,就像水平如鏡的湖麵突然有了漣漪,且越來越多越來越洶湧。

而廚娘衛氏,隻敏銳的捕捉到了那句“傷不了性命”,彷佛是替那個自個兒視為子侄的番子小四兒捕捉到了一絲生機,她抱緊被爾爾強塞入懷的錢匣,如同失了神智般重複念叨著這句,“傷不了性命……傷不了……傷不了性命……傷不了……”

反反複複絮念了足有八九遍,她好似入了魔,驟然回身邊往院內那個仍蹲在石案根上專心逗弄兔兒的小姑娘所在的方向走,邊止不住的嘟囔,“傷不了性命……傷不了……主子的性命傷不了,小四兒……小四兒的性命也不該傷了,對……對……不該傷了小四兒的性命……”

話及此處,她的腳步恰好走到那個身穿大紅夾襖頭紮兩個歪歪扭扭雙丫髻的小姑娘麵前。

高高大大的影子自頭頂上方落下來,小姑娘終於抬起頭,將既清又亮的眸光從心愛的兔兒身上挪向陰影來源,視線觸及頂上那張日夜相對的婦人麵龐,小姑娘下意識牽起唇角露出一抹甜甜的笑,然而,笑意還未盡顯,她整個人便被婦人那隻從錢匣上移開的手提領了起來。

離得最近的鹿生最先發覺不對勁,他大步靠近一把抱住小妹,不解的問,“大娘,你要做什麽?”

“鹿生,”衛氏的掌心依舊緊緊提拎著小姑娘的胳膊,眼含熱淚,“四兒常說主子待簪曳與眾不同,上一回四兒被栽進雪山堆裏,便是簪曳的話救了四兒的小命,如今那不教人省心的崽子又大難臨頭,無論你我還是像爾爾一樣的尋常番子,都是入不了主子眼的賤民卑奴,要救四兒的命,還得靠簪曳,簪曳三言兩語哄的主子高興了,沒準兒……沒準兒四兒就不用死了……”

話越往後說,廚娘衛氏噙在聲音裏的啜泣聲越明顯,生怕去晚了就來不及了,衛氏拘在緊蹙眉間的焦灼之色顯而易見,但……

獲悉她意圖的鹿生不僅沒有鬆開擁住小妹的懷抱,甚至還收的愈發用力,“大娘,東緝事廠的主子是怎樣的一個人,難道您不清楚嗎,喜怒無常陰晴難測的貴人,高興時願意耐性兒逗弄逗弄眼中人,不高興時難保不會遷怒眼中人,您……真要簪曳冒這個險嗎?”

末尾半句話,將失了神誌似魔怔了般的廚娘衛氏倏忽拉回到現實之中,她緊咬下唇猩紅著一雙瞳仁想了又想,到底還是一點一點鬆開了提拎著小姑娘胳膊的那隻手。

收回的掌心還沒來得及重新貼在懷裏那隻破舊錢匣上,衛氏忽聽身後那名還站在門檻之外、莫名其妙同小番子爾爾探問主子傷勢的女子堅定不移的說:“這個險,得冒!”

平平靜靜溫溫柔柔的女聲在耳邊響起來那一瞬,衛氏與鹿生齊刷刷回頭,視線穿過洞開的院門難以置信的落在門外女子身上,就連尚不知發生了如何了不得的大事的夙簪曳,也抬起薄而卷翹的長睫,將一雙水汪汪的目光投擲向門外人。

“姐姐……”鹿生驚喚出聲,滿臉不可思議的開口,“你不知道東緝事廠那位主子大人……”

“鹿生,”女子輕言慢語打斷從前的小花子話頭,“初遇那日你同我說剛到盛安無所歸處,抱著簪曳瑟縮在茶肆矮矮的土牆根下,是那個叫做小四兒的番子頂著銀月的清輝,身披瓦市璀璨燈火猝然出現帶你們尋到了一個家,書上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番子小四兒在你們流離失所時投以你們的歸處,以性命相報,不為過。”

“可是,姐姐……”

似還有猶疑,鹿生緊抱簪曳小小的身軀,眉眼之間俱是擔憂。

女子提起腳下裙裾跨進門檻,一步步走到立在石案旁的鹿生旁側,並伸出手將滿臉茫然的小姑娘簪曳接入自個兒臂彎裏,爾後看著受番子小四兒供養方才有機會入學堂的河西小花子鹿生,毅然決然道——

“願為豫讓報恩死,不學李陵嬰恥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