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了張嘴,複合上,又張了張嘴,再合上,廚娘衛氏盯著麵前番子手掌心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東西,幾番牽動嘴角,也不敢問出一個字。

她生怕,得到的答案比自己想象中還要難以接受。

番子爾爾似有不忍,抱緊錢匣耷拉下腦袋,猶豫了好一程子才啞著嗓子低低開口,“大娘,完了……四兒爺……四兒爺要完了……”

許是因為害怕,他的聲音和他的身子一樣,都不可抑製的輕輕顫抖著,連帶著話語也斷斷續續的。

衛氏心裏咯噔一下,胸腔悶得像是被什麽堵嚴實了,她拚盡全身的力氣,也換不過一口氣來。

話兒順著洞開的門縫傳進坐在院內石案旁緊盯小妹簪曳啃食芥菜餅的鹿生耳朵裏,男孩蹭的一下站起,對著站在門外的番子爾爾切切問,“發生什麽事了,四兒爺怎麽了?”

“四兒爺……”番子爾爾抬起頭,擦著廚娘衛氏旁側那名陌生女子的身形望出去,目光落在石案後倏忽立起的男孩稚嫩麵龐上,他終是隱忍不住,任憑哭腔和著言語上一同泄出,“四兒爺……四兒爺手裏的箭……射進了主子胸膛裏……”

“什麽?”

聞言,廚娘衛氏頃刻瞪大了雙眼,她上前一步跨出門檻,揪著小番子衣襟不敢相信的問:“爾爾,四兒最是衷心,平日裏,主子說一他不敢言二,主子指東他不敢往西,老婆子我敢肯定,若是那箭頭子朝主子飛去,四兒一定是第一個為主子遞出自個兒胸膛的人,他……怎麽會……怎麽會把箭頭子射進主子胸膛裏,爾爾,莫不是……莫不是你嚐著大娘近來做的飯食不好吃了,編造出這些話來唬大娘的?”

“不是的……大娘不是的……”小番子將頭搖的像撥浪鼓一樣,“爾爾縱有天大的膽子,也決計不敢唬大娘您,四兒爺手裏的箭,原不是射向主子的,是主子自己追著箭頭子擋上去的……”

“啪!”

一道悶悶的撞擊聲驀然響在耳邊,小番子爾爾止了還未道盡的話頭,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隻見廚娘衛氏身後高高的門檻內,一枚自那名素衣素服的陌生女子手中脫出的紅雞蛋不輕不重的墜落在了地上。

來不及細究陌生女子這一幾不可察的失態之舉,番子爾爾的注意力旋即又被廚娘衛氏的詢話聲拉了過去。

衛氏問,“到底發生何事了,小四兒怎麽會射箭,主子又怎麽會追箭頭子?”

“是……是……”小番子吸了吸鼻子,將新一輪即將泄露的哭腔吸回身體裏,方道,“是朝堂裏那群隻會嚼人舌根搬弄是非的學士少卿惹出來的,今兒個三月三上巳節,主子怕心懷不軌者會趁人多鬧事,便帶著咱們和九門的人八方巡哨,不曾想在護城河外的柳堤上遇見了禊飲的公卿雅士,同那些窮酸餓醋卻自視甚高的道學先生照麵,咱們東緝事廠與聖賢書裏所倡導的高潔品行背道而馳的亂臣賊子,少不得要受些挖苦和奚落,以往,那些公卿雅士雖心懷不滿,可礙於主子大人的威勢,沒人敢把指摘之言說的太過分,但是……”

“但是什麽?”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那群公卿雅士裏有個去年升做太仆寺主簿的年輕學士像是不怕死似的,一點也不畏懼東緝事廠,甚至敢直指主子大人鼻尖厲聲咒罵,大娘,莫說是我,便是跟了主子大人那麽些年的四兒爺,也從來沒有見過誰敢像那位太仆寺主簿一樣毫不顧忌的叱責主子大人,那位太仆寺主簿說主子大人草薙禽獮禍國殃民,是喪盡天良罪惡滔天之人,還說……”似怕大逆不道的話兒被人聽了去,番子爾爾四下裏望了望,確定除開院門內外的人再無旁的誰,才繼續道,“還說擎主子執掌東緝事廠的那一刻起,阿鼻地獄的門就已經打開了,擎等著主子往裏頭鑽……”

“爾爾!”衛氏聽的心驚肉跳,趕忙拔高音量製止住小番子的複述聲,“犯上作亂的話切不可再提,你隻管講小四兒是如何牽涉其中,主子大人又是如何受傷的。”

“是,”小番子爾爾乖巧的點點頭,裹挾著隱忍不住的哽噎聲一字一句開口,“四兒爺最護主子,就算是禁中九五王座上的尊者嗬斥主子幾句,四兒爺回來也能嘟著嘴巴嘀咕好一程子,更何況隻是一個去歲才升做太仆寺主簿的年輕學士,主子大量,沒因那些汙言糟語動怒,四兒爺卻咽不下這口氣,當即奪過一張弓便搭箭射向對方,不知怎的,在箭尖即將破開那位太仆寺主簿的胸膛時,主子大人竟追著箭矢擋在了出言不遜的太仆寺主簿身前……”

“所以……”衛氏恍然大悟,“四崽子原是要為主子出氣,卻誤傷了主子?”

“沒錯,”說著,小番子爾爾舉起捧在手掌心裏的錢匣遞向衛氏,“大娘,主子位望通顯富貴驕人,四兒爺自知犯了不可饒恕的死罪,一回東緝事廠便找出這隻錢匣,千叮嚀萬囑咐,教我務必要將其交到大娘手中,還說答應過大娘的事,今兒個……今兒個恐是做不到了……”

小番子爾爾的聲兒越來越小,廚娘衛氏抓在他衣襟上的力道也越來越鬆泛,直至最後,沿著那隻被舉至半空中的錢匣旁側無力墜落。

見衛氏沒有主動要接錢匣的意思,小番子打直臂膀將四兒爺臨去主子值室門外請罪前,特意交代給他的物件塞進衛氏懷中,並撈起衛氏垂落在身畔的手錮緊錢匣。

“大娘,四兒爺在東緝事廠當值的這些年裏存下的全部家當都在這兒了,你且收好,我久留不得,這就要回去當值了!”

話罷,小番子爾爾抬起衣袖抹幹淨殘留在眼角的淚珠串子,扭頭便往東緝事廠後門所在的方向走去。

十六七歲的消瘦少年即將走過長街,兩居室瓦房院門內怔怔站了許久的素衣素服女子才像是終於反應過來一樣,撩起腳下裙裾大步跨出門檻,衝著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戰戰兢兢問——

“勞小哥容我多問一句,你家主子……傷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