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芙蓉,風簷近,渾疑佩玉丁東,翠微流水,都是惜別行蹤。

歡喜滿以為,眼前一幕如過往無數個自覺清醒臨了卻還在夢中的午夜一樣,全都是因為太過思念而無意識織出的美夢。

然而,當那一抹熟悉背影牽著他最喜歡的小姑娘手轉過身來,順著番子小四兒扭頭的方向看進洞開的雙扇鏤空雕花木門內,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歡喜竭盡全力壓抑克製的情緒突然崩潰……

從別後,他不止一次的夢見過阿姐,可每一次,阿姐都不會像現在這一次一樣凝望著他的臉噙笑甜甜喚小喜……

後知後覺的意識到眼前一幕不是私以為的幻覺,而是真真切切正在發生的現實,東緝事廠生殺予奪隻手遮天慣了的主子大人像個吃盡了苦楚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樣,赤紅著雙眼拔腿就往那一抹熟悉身影站立的方向跑去。

跑出的每一步做出的每一個動作都會牽動胸口肌膚,新傷舊疾一並裂開,殷紅色的鮮血順著黑袍蟒紋一點一點滲出,他卻像是沒感受到痛苦般,不曾減緩分毫步伐,隻朝著那個日也思夜也想的人一刻不停的奔跑。

“小喜……歡喜……”

途徑門外高台,似有人用摻雜著濃烈央求意味的語氣輕喚他的名字,並且還伸出手拽了一下他的胳膊,但他實在無暇停留,便是將目光分走一二刻的時間也沒有。

同那個牽著他最喜歡小姑娘的人已經分開了太久太久,思念如馬,自別離,未停蹄,在時光的長河裏疾馳到而今,馬蹄濺起的浪花已積攢成了汪洋大海,而他迫不及待奔赴的那個人,是他胸腔裏激**澎湃的那片海唯一的宣泄口。

堅定的意誌支撐不了孱弱的身體太久,外加被一隻徒然伸出的手拽了一下,兩種相悖力道拉扯中,他雙腿一軟,整個人不受掌控的跌落下高台……

身子從數級台階之上翻滾向青石板鋪就而成的平地時,一道撕心裂肺的驚呼聲自他身後響起,還有不計其數的番子擎四麵八方慌慌張張湧上來,可他的眼睛裏卻隻裝的下不遠處那個拉著他最喜歡小姑娘的女子。

看見女子在這一瞬倏忽鬆開簪曳的手,不顧一切跑向摔倒的自己,他彎眉眯眼,終於露出了這麽多年來唯一一次發自真心的開懷笑意,隻是笑著笑著,淚珠子卻不聽話的滑出眼角,順著山根流至鼻尖,懸結成不肯掉落的凝珠。

“阿……”

他張嘴,想像分別之前的少年時代一樣喚她,可才呢喃出一個字,餘下的一個字便被齒縫裏滲出的苦水壓回了腹中。

驚呼聲的主人和四麵八方湧上來的番子都到了跟前,他們七手八腳的試圖攙扶起他,卻都被他一一拒絕了。

手腕子撐著地麵驟然用力,拖著沉重的身體摩挲著青石板一點一點挪向那個正朝自己急急跑來的人,他一點也不覺得這樣的舉動對於堂堂東緝事廠廠公來說有多狼狽難堪,他心裏唯一的念頭是,數年前聽音小築那回,阿姐也像現在這樣著急忙慌的跑向他,彼時他選擇了往阿姐追逐的方向逃離,後來每一個隻能與阿姐在夢中相逢的夜裏,他都會懊惱的想,倘或那一回沒有因為內心的別扭倉皇躲開,而是朝追他的阿姐相向而行,是不是……從別後,就不會有那麽那麽多的遺憾?

過往一記起便會悔到恨不得撞死在聽音小築庭院裏的經曆教他牢牢長了記性,所以這一回,即使傷重到站不起來,他就是爬,也要爬到向他而來的阿姐身邊。

“歡喜……”

“主……主子……”

耳邊有很多聲音,鬧哄哄的,就像有無數隻蜜蜂在嗡鳴,直到那句裹滿了擔憂與關切之意的“小喜”二字在咫尺之外響起,這世界才頃刻安靜下來。

微仰下頜一動也不動的盯著那張同記憶中別無二致的臉,他泄了聚在腕子上的力道,抬起手輕輕抓住開口喚“小喜”的女子裙擺,淚眼婆娑。

“阿……阿姐……”

幾番張嘴,這一次,他終於喊出了那個早已在心底裏咀嚼了千千萬萬遍的稱呼。

足以匹配那張無雙麵龐的素長指尖探過來抓住自己垂在腳邊的裙裾那一瞬,江江想也沒想,立即蹲下身一把將其撈入掌心。

數年不見,記憶裏那個總暖的像是剛從湯婆子上拿開的一雙手,此時此刻竟涼的如長年浸在冰窖裏的夙淮一般。

“小喜,還能站嗎?”

江江傾身挽住地上人臂膀,試圖將對方扶起,然而她還沒來得及用力,便被對方拽著一塊兒摔了下去,肩頭即將與青石板相觸之際,那人翻身將胸膛墊在了她身下。

想到對方胸口既有新傷還有舊疾,江江下意識就要站起,但對方拽的太緊,不管她怎麽用力也無法掙脫,最後隻好將手肘撐在地上,盡可能的拉遠距離不碰到對方身體。

“阿姐……”輕嗅著縈繞至鼻尖的白芍花香,視線穿透滿眶朦朧水霧定定望著那張似比記憶中消瘦了些的麵龐,不敢相信的問,“是夢嗎,是小喜又做了和阿姐久別重逢的夢?”

“不是……”江江強忍住莫名其妙湧上喉間的哭腔,“不是夢。”

“不是夢……”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滿眶氤氳水霧化作明亮淚珠,自那雙漆黑色的眼睛裏一滴一滴滑出,然後,江江聽見那個被衛大娘和鹿生,乃至於被整個盛安城百姓妖魔化的東緝事廠廠公似受了委屈的孩童般,壓著哽咽軟聲軟調的問她,“阿姐,啞奴強闖聽音小築那一夜後,你到底去了哪兒,這些年,你……教小喜好找……”

“那一夜後,阿姐被人擄去了……”

河西兩個字剛要脫口而出,莊中地窖裏暗無天日的光景和洮氏府邸書房密室裏連畜生也不如的生活掠過腦海,於是,還未脫口而出的兩個字旋即又消弭在了齒縫裏,轉而幻化成一句“阿姐被人擄去了很遠的地方。”

“是誰擄走了阿姐?很遠的地方又是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