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多遠?
問出這兩個問題的時候,其實歡喜心裏是有答案的,數年前河西城門處後知後覺的那一瞥,以及同狗皇帝安插入長衡山左輔閣的細作周九卿那場坦白局,早就敲定了啞奴身死阿姐消失那一夜的始末,還問……
隻是因為他想親耳從阿姐嘴裏聽到從別後阿姐這些年的遭遇,但是顯然,他的阿姐並不願意提及那段天各一方的過往。
“小喜,”江江再次挪動身形想要從他的禁錮中掙脫,屢屢嚐試無果後,泄氣問,“你當真要我一直用這樣的姿勢和你說話嗎?”
經提醒,歡喜適才反應過來兩個人都還跌在地上,可他並沒有因反應過來就鬆手,而是愈收愈緊,“小喜害怕一放開,阿姐就又不見了。”
“不會。”
“阿姐慣會騙人。”
“你們做在河西的局,已經開始收網,洮鬆分身乏術,哪還有精力追到京都來再將阿姐抓走?”
聞言,不知是因為真的相信阿姐不會第二次消失不見,還是因為突然發現他的阿姐心如明鏡,歡喜緊緊攥著的指尖倏忽就鬆動了。
值此檔口,江江單手撐著青石板地麵跪坐在後腳跟上,番子們也順勢將幾近精疲力竭的主子扶起,而這時,一直遠遠站著的簪曳忽地邁開腳步,踉踉蹌蹌跑向他們所在的位置。
同阿兄一遍又一遍要她喚阿娘的女子比起來,於簪曳來說,已經相處了一段日子的歡喜更有親切感,所以她跑近的第一時間,是衝進歡喜寬大衣袍籠罩下的胸膛裏,怯怯的喚,“阿叔……”
雖然已經孱弱到跌倒了要依靠侍者的力道才能坐起來的地步,但歡喜並沒有推開衝進自個兒懷裏的小姑娘,他甚至強迫自己積蓄起全身最後一點力氣,張開臂膀回應似的擁住了懷裏的小人兒。
瞧見這一幕,江江不可抑製的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作為禁中娘娘,頭一回被太醫院良工診出有孕時歡喜的反應。
前塵往事翻湧而來,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看著被寬大蟒紋袍袖遮擋的隻剩下一顆圓圓腦袋的小姑娘,江江紅著眼睛問蟒紋袍袖的主人,“還記得綏寧五年的那個盛夏,四個小黃門抬著兩隻金絲楠木打製而成的箱子走入拂光殿,啞奴執劍挑開如意花期鎖,你指著裏頭盛放的金銀珠寶田產鋪契都說了什麽嗎?”
忽逢此問,歡喜有些摸不著頭腦,卻也老老實實溫溫馴馴答,“記得。”
“你說,那些有一部分是朝廷所發的俸祿,一部分是近年來下注酒樓繡房所得的紅利,還有一部分是下頭人的進貢,從前所得盡數在此,往後所得也會親自送到拂光殿來。”
“不止,”懷抱簪曳的東緝事廠主子接過話頭,“那時阿姐腹中有孕,小喜還說,若是阿姐所生為男兒,這些錢財便是他通往皇座的墊腳石,小喜也當傾盡餘生之力,護阿姐之子登高,若是阿姐所生為女兒,這些錢財便當作是小喜這個做舅舅的提前為外甥女準備的嫁妝。”
皇座,登高,光天化日之下當著一眾人麵毫不顧忌的說出大逆不道之詞,說的人若無其事,而聽的一眾人已被嚇的大驚失色。
唯三沒被這兩個足以教人心驚肉跳的詞嚇住的,除開彼時作為當事人之一的江江外,還有少不更事的簪曳,以及追著歡喜從高台之上踉蹌而下,被番子小四兒尊稱為槿妃娘娘的白衣白裙女子。
探身向前輕輕拍去阿弟蟒衣一角自高台跌落時沾染的灰塵,江江壓低聲音,“不要。”
闊別重逢萬千心緒破隙而出,受跌宕情緒影響,江江語氣裏或多或少夾雜了哭腔,“不要”兩個字不僅說的含混不清,聲兒也不大,但歡喜聽清楚了這兩個字,隻是他一時沒明白過來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含義,於是下意識追問,“阿姐不要什麽?”
“不要金銀珠寶田產鋪契,不要登高,不要嫁妝,阿姐隻要……”話及此處,江江頓了頓,她將落在被蟒衣袍袖圈住的小姑娘後腦勺處的視線緩緩上移,漆黑色的瞳仁映入咫尺之外蟒袍兒郎那張美的不似紅塵俗人的臉,一字一句說:“阿姐隻要你做簪曳的阿舅。”
簪曳,阿舅……
這兩個先頭看似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的名字和稱謂聯係在一處,同番子小四兒立在一處的廚娘衛氏和鹿生驚的瞠目結舌,一老一少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好半天回不過神來,而歡喜,更是如遭雷擊。
“簪……簪曳……”指尖握住懷中小姑娘雙臂將人驀地推遠些,歡喜目不轉睛的盯著小姑娘那張軟軟糯糯的臉,難以置信的確認,“這麽說,簪曳是……是阿姐的女兒?”
“是。”
“同那個人的?”
“同那個人的!”
得到不帶絲毫猶豫的篤定答案,歡喜很長時間內都沒有再開口拋出隻言片語,就像他的目光,亦是很長時間內都沒有從跟前那個紮著歪歪扭扭雙丫髻的小姑娘臉上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