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她合了門,微撩衣裙,坐到他的對側,目光不自覺看向食盒。

“飯菜不合胃口?”

他沒有說話,手指纖細修長,緩緩摩搓著食盒封蓋。

打磨過的竹子,摸過時觸感生涼,不會覺得粗糙,卻也不過過度柔軟,是恰到好處的觸感。

可許是摩搓過太多回了,連那些細膩的紋理,都有跡可循。

他抬眼,晦暗眸光裏,藏著許多落寞。

“昭華,”似是花了極大力氣,他唇角都在顫動,“你有沒有心?”

他想起那年秋天,他自北境迎她歸京。

彼時大邕內憂外患,無一定處。

她來與他說聯姻事宜時,哪怕知曉她的目的隻是為了西北兵權,可他仍舊甘之如飴。

定北王府內的紅妝,處處都是他親手布置。

整整七年。

那七年裏,他日日都從大紅喜字下走過,盼望著有一日,她能同他一起看成雙成對的雙喜。

可她偏偏寧願以自己身死來換取新帝穩固政權,卻也不願同他多走一步。

隻在退婚前一日,命人給他送來了一碗蓮子粥。

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

“你怎麽不打開看看我給你送的什麽?”

霍轍語氣煩躁又焦躁得厲害,“不想看。”

唐翹笑了笑,“不是蓮子粥。”

霍轍猛得一怔,手指微縮。

忽然就想打開蓋子瞧一瞧。

可隨即便覺得這舉動有些別扭了,不肯動。

唐翹自顧自上前去將他那手撥開,將裏頭的盅碗端出來。

“是藥膳。北燕的珍草烏皮枸製成的,配上銀絲美人麵,更能抑製你體內的毒素。”

霍轍這才悄摸摸伸長了脖子去瞧。

果真不是蓮子粥。

他輕咳了一聲,耳根有些泛紅,“你會有這麽好心?”

話雖如此說著,手卻極為誠實地去將那盅藥膳從唐翹眼前薅到自己這邊來。

“這不是有愧於你,不能眼看著你死了嗎?”唐翹對外頭喚了一聲,寄留便迅速開門來,“將你們主子的藥拿去熱一熱。”

寄留下意識就“哦”了一聲,然後過來端東西。

霍轍等人走了,才覺得不對勁。

寄留什麽時候都聽昭華的話了?

他想說些什麽,想了想,卻又暗自樂起來。

這樣也好。

許是渾身鬆快了,他坐姿也懶散起來。

眉眼就那麽一挑,便很有些偏偏佳公子的風流模樣,“你是怕我死?還是別的。”

唐翹卻正色了,“我是想謝你。”

“長公主怕是謝錯人了。”他笑著避開她的視線,“我除了借一匹馬,其餘可什麽都沒做。”

“杭州的銀絲美人麵,是你的。”

若非聽聞杭州有銀絲美人麵,為救母後,入苗疆被七修蛇攻擊的,必定便是她了。

霍轍垂眸笑了笑,沒說是也並未說不是。

“下次若真要謝,別送吃食了。”他搖頭直笑,“真的。”

他有陰影了。

“這幾日的坊間傳聞,你可聽見了?”他問。

“鬧得沸沸揚揚,我不想知道也難。”

“想不想知道是誰搗的鬼?”

“你知曉?”唐翹狐疑。

霍轍起身,走到雅間的望台處,“你自己來看便知了。”

唐翹與他並肩而立,看向街心。

那兒正有三位酒徒被金吾衛大張旗鼓地抓了,許是金吾衛兵手段過於粗暴,惹得那三位酒徒破口大罵,看旁邊人群的反應,那三人嘴中的話,似是關係到什麽不能言說的人或事。

偏偏今日的金吾衛街使能耐弱了些,竟由著那三位酒徒的嗓門傳遍了。

怎麽看,都透露著不正常。

“左金吾衛雖是由李大夫掌管,卻是隸屬於兵部。如今的兵部,除尚書趙邡外,二把手便是兵部侍郎,馬仲斌。此人盤踞兵部多年,明麵上,是淮陽侯府之人。”

霍轍這麽一說,她便有了思路。

“淮陽侯府的人若要動手不必等到今日了。”

那就隻可能是,袁太後了。

今日出現的金吾衛不是意外,那三個酒徒……也不會如此巧合。

“給你說一個格外有趣的。”霍轍勾唇,狐狸眼裏閃爍著興味,“那三個酒徒,收過朝陽公主的賄賂。”

北狄使臣自來大邕起,目的就十分明確了。

霍轍自然早早派人盯著了。

“所以,究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呢?還是螳螂與黃雀,本就是一體?”唐翹忽而展眉。

與暗地裏的人鬥有時候是很累的。

除非暗中的人先按耐不住,先走出一招。

“太後自袁二流放後,也算沉寂了一段時日。卻原來,是等在你這裏。”

“湖州事宜快要結了,太後斷了一臂,怎能甘心。山外樓的事,除了寶儀的人,無人曉得。看來我得將這消息也告訴她,免得寶儀還不曉得自己手底下漏了。”

這樣的話,若是旁人聽了,定然覺得她疼愛妹子極了。

可落在霍轍耳朵裏,就嘖嘖搖頭。

“當真是最毒婦人心。”

太後借淮陽侯府的勢令唐翹身陷輿論,淮陽侯府雖不同情唐翹,但必定會介意太後拿淮陽侯府借刀殺人。

如此一來,唐翹便從一對一的局麵,變成二對一了。

唐翹意味深長看他一眼,“說得好像霍世子多光明磊落。”

許歸璋的臉,一時半會可還好不了。

“如今滿京城都在尋那賊人,世子也不藏藏尾巴嗎?”

“若非因為要留著人給你收拾,許歸璋,早便死了。”他沒臉沒皮地笑,“長公主殿下不是要還恩嗎?我若被抓入大牢了,殿下可得來救我。”

“霍世子怕是忘了。”她笑意盈盈從懷中抽出一根銀針來,“我跟人學的,是自救殺人的功夫,不是救人的。”

銀針針尖鋒利無比,閃爍著冷光。

霍轍見狀,便緩緩坐回去,扶著額頭,“說起來,殿下許久沒來替我紮針了。慈真大師說,若再要不給行針,體內濁毒積蓄,會有性命之危。”

唐翹收了針,瞥他一眼,“霍世子何時這樣病弱不堪了。”

就是沒有銀絲美人麵之前,他也沒有這副做作死相。

叫人奇怪的是,這回霍轍沒有再吭聲,異常安靜起來。

唐翹微微皺眉,看向他。

不知何時起,他臉色漸漸蒼白起來,手心都捏實了,額邊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凝聚。

唐翹見狀心漏了半拍,連忙過來執起他的手把脈。

這一探,便叫她眉心皺得更緊了些。

“不是已經服食了銀絲美人麵嗎?為何還會如此?”

就這模樣,莫說暫且壓製毒性了,哪怕是兩年後那道坎,他都不一定能過。

霍轍想抽回手,卻被她死死按住。

沒力氣了,他便也不再掙紮,綻放出蒼白的笑容,“許是體質不同一些。”

千人千麵,於病症上也是如此。

唐翹收回手。

替霍轍尋解藥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她細細簌簌從懷裏或袖口裏掏出些東西來,看得霍轍瞠目結舌,啞然失笑,“你怎麽能揣這麽多東西?”

“省些力氣說話罷,躺下去,我給你紮兩針。”

唐翹從雅間裏頭尋了根蠟燭來,又取了酒,將銀針過了過,可後頭的人,居然還未有動靜。

她狐疑地扭頭,便見霍轍努力撐著桌案,卻如何都起不來,見她看過來,便很有些羞愧地道:“身子沒力了。”

不應該啊。

她暫且將手中的東西放了,過來扶他,心中卻納悶。

銀絲美人麵就算不能完全抑製毒性,也不該反叫他更虛弱才對啊。

難道真如他所說,病症不對?

她心中疑慮漸起,扶了他緩緩向一旁的床榻走去。

大約真的是體力不支了,他由她攙著,走的極慢,身體也在發熱。

唐翹心想,看來得多紮兩針,還得退熱呢。

正想著呢,外頭寄留火急火燎地回來了。

“殿下,藥膳溫好了!”

唐翹招了招手,“藥放著,你過來扶你家世子。”

她還得弄弄她的針。

寄留一見自家世子發病這樣嚴重了,藥罐子都險些拿不住,連忙疾走過來,從唐翹手裏接過自家主子的手。

小心翼翼地攙他:“主子,屬下來扶您。”與此同時他又是擔憂又是害怕,“主子您前幾日不是還……”

霍轍撥開他的手,“我有些事情要找歸佑,你去叫他來外頭候著見我。”

“歸佑?”寄留納悶,不是才派出去不久嗎,怎麽又要去尋?

話說回來,他總覺得自家世子應該比起前些日子要好些了呀,明明手勁兒也不弱啊,輕飄飄就將他推開了。

怎麽方才瞧著一臉虛脫?

“怎麽?”霍轍冷冷瞅他。

寄留被這眼神駭得突然似武學者打通任督二脈一般福至心靈,他咽了咽口水,瘋狂搖頭。

“屬下這就去!”

唐翹看著急匆匆又跑出去的寄留,頗有些愕然,“這孩子怎麽成日裏慌裏慌張的。”

能跟在霍轍身邊,寄留絕不是能力不夠到需要驚慌的地步。

霍轍笑了笑,“年歲太小,不懂事。”

寄留人傻,看不明白局勢。

看來得早些給他物色個媳婦。

他緩緩躺下去,這回不必她提醒,霍轍也知道該先脫衣服了。

唐翹卻製止了他,“不紮那兒。”

她晃了晃銀針,“把你袖子擼起來便可。”

霍轍眸光微凝,搭在衣領上的手便停住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