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生

裴歡一個人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飲水機就在樓道另一頭,但她連起身走過去的力氣都沒了。連續幾天出逃帶來的擔心,笙笙突然發病的緊張再加上疲憊,讓她一安靜下來整個人都像散了架。

她猶豫著想休息五分鍾就去倒杯水,今天她不敢離開笙笙,連下樓買飯的時間也沒有,反正急得沒時間覺得餓了,先忍過去,等到明天笙笙能進病房裏就能好一點。

她正這麽想著,沈銘又抱了什麽東西來找她。裴歡看了眼時間,都過九點了,樓道兩側的病人大都睡了,家屬們也都不說話,坐在一邊看報紙。

她輕聲示意他過來坐,沈銘總算在他那件睡衣外邊披上外套了,順手遞給裴歡一份盒飯,四四方方的三素一葷,還帶著熱氣。他小聲笑著說:“對街小超市買來的,我每天晚上陪床都隻能吃這個,正好給你帶了一份。”

他坐在裴歡身邊,看她拿著盒飯不動,又有點不好意思說:“呃……你是不是吃不慣啊?你們明星可不一樣,要不……”

裴歡打斷他:“不是,我不是什麽明星,那就是個工作。”她打開盒飯蓋子,一陣一陣香氣湧上來,這才發現自己實在是餓過勁了,瞬間難過得說不出話,好半天才又和沈銘說,“謝謝你,真的。”

她拿著筷子和他一起坐在牆邊吃飯,熱騰騰的東西吃下去人總算有點力氣了,她去給兩人都接了一杯熱咖啡,拿在手裏,暖暖的舒服很多。

沈銘看看笙笙,又看了看裴歡,壓低聲音和她聊天,說:“孩子像你,肯定是你女兒……八卦雜誌真不靠譜,還說你嫁入豪門了呢。”

裴歡笑著搖頭說:“別信那些了,你看我就是個普通人,要不是你,今天我真不知道怎麽辦。”

沈銘似乎一直想問,但怕她不好說,支吾半天說:“我就是好奇,哎,想問問……孩子的爸爸呢?怎麽就你一個人帶著她來了,而且你不是住在沐城嗎?”

裴歡盯著咖啡沉默,不說話。沈銘就緊張了,趕緊擺手:“對不起啊,我沒別的意思,要是隱私就算了。”

她歎氣,停了一會兒搖頭說:“這是我女兒,我帶她一路開車來的,剛到她就發病了,沒辦法……之後我也不知道怎麽辦。”

“那你不會再回去工作了嗎?”

“不了,走一步算一步,孩子經不起折騰,暫時就先留在葉城這裏吧,之後想辦法去找個住處,再隨便找份普通工作。”裴歡說著說著像是想開了,看沈銘目瞪口呆的樣子,笑著拍他,“好了,別老覺得我是個什麽明星了,我沒有家,也沒有父母,就這麽一個女兒相依為命,之後還得想辦法過日子,現在交完住院押金之後剩的錢,估計都不夠我租房子了。”

她攤手示意她真的連普通人都比不上,正好看到笙笙翻身,她過去給她重新蓋好被子,沈銘坐在椅子上欲言又止,等到她坐回來才囁嚅著說:“那個……其實我家裏有地方,但可能不太合適……如果你之後實在沒辦法,可以先和孩子住到我那邊。”

裴歡沒接話,這人呆呆的確實沒什麽心眼,她還不至於懷疑他另有所圖,但畢竟萍水相逢,她想了想搖頭說:“不用,你已經幫我這麽多,我都不知道怎麽答謝你。”

沈銘慌忙擺手,又小聲說:“我真的不是壞人,不信你去問問,醫院裏的人都認識我媽。我家就在紅葉街,哦,你不知道,這裏路口左轉,再過去兩個紅綠燈就是了,離第二醫院很近啊,就十分鍾的路。我爸留下來的小閣樓,我們後來在一層開了個書店,也沒什麽生意,瞎盯著玩而已……樓上二層三層都能住,就我和我媽。她還總是住院,幾乎全空著了。”

“那你怎麽不租出去?我看這裏算市區,不錯的位置,葉城房價這麽高,應該能租出不錯的價位。”

沈銘有點無奈,指指樓上說:“你沒照顧過老年癡呆的病人,住院費多貴呢,如果情況好一點,我還是接她回去住的,但她一會兒明白一會兒不明白。我試過租了幾個月,房客都被她罵走了,她糊塗起來什麽事都鬧,人家花錢租房子,誰受得了啊。就為這個……我女朋友都跟我吹了。”

裴歡覺得他也不容易,安慰他說:“你很孝順,你媽媽心裏肯定明白。”

他又習慣性地撓頭,準備上樓去,臨走讓她再想想,如果能接受的話可以和他說:“反正我媽最近都得住院,我平常守在這裏,店裏缺人,家裏也空著。”

裴歡答應下來說再想想,她一個人靠著牆邊閉上眼休息一會兒。不知道過了多久,笙笙突然輕聲喊她。她一下就坐起來了,急忙過去看她臉色:“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孩子搖頭,又伸手要抱她。她低下身,讓笙笙貼著她的臉。

笙笙小聲地說:“媽媽是不是沒有地方睡覺,來笙笙**睡好不好?”

裴歡眼淚一下就湧出來,可是不敢讓孩子看見,她抬手抹了,拍著她安慰:“笙笙是媽媽的寶貝,媽媽做什麽都是應該的,隻要寶貝健健康康的。”

笙笙小聲嗚咽,抱著她的脖子使勁怪自己生病不好,說都是她的錯。裴歡忍著眼淚,告訴她什麽都不用怕,隻要她好好休息養病:“聽話,先睡覺,別讓我擔心,好不好?”

她一直拍著她,終於看笙笙閉上眼,伸手給她擦幹眼淚,輕聲說:“以後我們都不能哭。”

這是人必須經曆的成長,退去虛名浮華之後,必須要麵對生活。

裴歡走到如今並不怪誰,她到底還是蘭坊中長大的人,事到如今她再回憶,雖然諷刺,但她不得不承認,華紹亭教會了她那麽多事,那些成為強者所必經的一切,讓她在最不好的時候都能咬牙熬過去,讓她知道人必須堅強地活。

她其實累到閉上眼就能渾渾噩噩睡過去,但必須守著笙笙。

她有她的堅持,放棄的人才是弱者,蘭坊裏什麽人都有,唯獨沒有弱者。

一個星期之後,裴歡帶笙笙出院。孩子的病基本檢查清楚,保守治療的意義不大,盡量維持讓她不要再發病,其餘的事就是準備之後要進行手術了。

裴歡以前沒考慮過錢的事,到了葉城,她一個人帶著孩子,終究明白什麽事都要用錢。尤其做手術除了她們的意願,還有手術費的問題。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天會為了五萬塊錢發愁,但這確實是事實,人的起起落落沒法預料。

沈銘看她著急,隻好先勸:“先在葉城安頓下來再說,總會有辦法。”

她也隻能這樣了,給笙笙穿好外衣帶她走。街道上人來人往喜氣洋洋,商場裏都放著拜年的音樂,馬上就要除夕,起碼先過了這個春節再說。

裴歡在笙笙出院前就考慮過好幾天,形勢逼人,她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最後還是決定接受沈銘的幫助,暫時先住到他家,畢竟他家離醫院近,什麽都方便。裴歡和他約定好:“我白天可以幫你看店,當做是房租。”

沈銘很高興,回去收拾了一下。他和媽媽的房間原本在二層,他就把三層的房間打掃出來給裴歡和笙笙住。

裴歡抱著笙笙,跟他一路走過去,果然十分鍾的路程就到了,臨街的一棟老式小閣樓,雖然很舊,空間也小,但很有生活氣息。

一層是個小書店,順著木頭樓梯向上走就是住的地方,家裏人的東西放得滿滿的,一看就是普通人家,格外溫馨。

她心裏莫名暖暖的,看了看房間和沈銘說:“真羨慕你。”

他還在不好意思,順手收拾東西說:“房子太舊了,有什麽羨慕的?你就別笑我啦,你是見過豪宅的人,暫時艱難而已。”

裴歡被他逗笑了,想想過去。蘭坊有太多曆史,所有的一切都被時光磨出厚重感,雖然那是她長大的地方,但回憶裏那條街總是幽幽暗暗。然後就是南樓,蔣家名門望族,鬧市之中藏著深宅大院。那六年裏,她在南樓做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主人,隻有她自己明白,冷暖自知。那些華麗的水晶燈,到了夜裏還是一樣毫無用處。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沈銘這麽普通的人家,簡單自由的生活環境,她沒來由地一陣豔羨。

裴歡把笙笙安頓好,推開窗戶向樓下看,葉城的街道上人也很多,尤其要過年了,入眼都是燈籠福字。她心情不錯,剛好沈銘說他媽媽很講究習俗,要去買春聯和剪紙。

“我和你去吧。遠嗎?”

“不遠,就在後邊,有個市場賣這些的。”

裴歡怕人多,決定讓笙笙留在家裏,給她打開電視看。笙笙特別聽話,她也放心,於是穿上外衣和沈銘一起出去走走。

他們順著街道散步,裴歡當時開來的那輛車是蔣家的,目標太明顯,為了防止被人查出來,她隻好把車停在市區另一端的露天車庫裏,不敢再去動。

葉城是靠海的城市,所以空氣明顯比沐城要濕潤很多,時間一長人的皮膚都變好了。裴歡深深吸了口氣,向四周看看說:“果然是經濟中心啊,我們那裏隻是比較有曆史而已。”

沈銘有點向往:“唉,我長這麽大還沒去過沐城呢。”

“沒什麽可逛的,我想想……有座城樓,還有幾條特別老的街保留下來了,其他的也都差不多吧。”裴歡這幾天已經不戴墨鏡了,隻圍一條長圍巾,擋住一部分臉,沒人再認出來。娛樂圈就是個吃青春飯的地方,新人層出不窮,女藝人更是想盡辦法博曝光率。她一個要過氣的小明星,停止工作離開,沒幾個月就徹底被人淡忘了。

如今的裴歡不化妝走在路上,誰也不會去特別注意。她從此就要淡入人群之中,隻做個普普通通的單身媽媽,獨自一人帶著孩子。

葉城的夜景極其好看,他們出來的時候趕上黃昏時分,太陽還沒完全落山,但是路燈都亮起來了,整座城市霓虹初起,漸漸蜿蜒出無數條金色的脈絡。

沈銘帶著她抄近路,拐進一條小巷子,路雖然很窄,但是很熱鬧,兩側還有推著車的小商販。他們經過賣水果的攤子,裴歡去給笙笙挑橘子,她買完塞給沈銘先吃,最後她和沈銘一人一個,邊剝邊走。

裴歡看他又開始緊張,笑他:“你不讓我謝你,那你也別在我麵前這麽見外,就當是朋友,緊張什麽?”

沈銘特別高興,一口吃掉半個橘子說:“你你你……你不懂,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啊!”

裴歡樂得直不起腰,從來沒想過這種稱號也能扣在自己身上,捂著圍巾做了個特別醜的鬼臉說:“那這樣呢?還女神嗎?你看我不化妝多難看啊!”

她有時候都忍受不了自己,這段時間留守在醫院,邋遢程度讓人目不忍視。

沈銘滿嘴都是橘子,傻呆呆地看著她,突然咽下去,差點噎著,他特肯定地說:“好看,真的好看,我覺得你不化妝也好看!”

裴歡不和他鬧了,一路往前走:“好看不好看都是過去的事了。”

沈銘追過去帶路,沿途又買了點水果帶給媽媽,裴歡幫著他挑。

家長裏短的環境裏,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他問她:“一看你就是著急出來的,什麽都沒帶,一會兒去超市看看吧?我這還有錢,正好我也要買東西。”

裴歡示意他不用:“我自己買就行了。”

兩人又去市場裏挑了一副大紅的春聯和剪紙。沈銘說笙笙喜歡路上的燈籠,又給她買了兩個帶回去。

最後兩人去超市買了生活必需品,回到家裏的時候,笙笙已經趴在沙發上睡著了。

裴歡把她抱起來,怕她著涼,摸了摸她的小手,還好是暖呼呼的。她心裏一陣柔軟,親親孩子。笙笙揉著眼睛醒過來,撲到她懷裏撒嬌。

她給笙笙看大紅燈籠,孩子果然特別喜歡,蹦下地舉著玩。燈籠是傳統老式的紙燈籠,笙笙想要點亮,需要放上一小截蠟燭。沈銘和裴歡隻好去樓下找,拿來給孩子弄好,又幫她點上。三個人聚在一起看燈籠,有說有笑,小閣樓裏總算有點過年的氣氛了。

街上突然響起一陣鞭炮聲,笙笙先是嚇了一跳,隨後笑了,舉起燈籠趴在窗口往下看:“媽媽!沈叔叔!快來看!”

一千響的鞭炮劈裏啪啦炸開,大家紛紛捂住耳朵。裴歡抱緊笙笙,小孩覺得好玩一直跟著叫,裴歡怕她太激動發病,哄了一會兒,把窗戶關上,終於不再那麽吵,她抱著她繼續看。

以前笙笙還留在惠生的時候,每到過年的時候裴歡也會去陪她,但是孤兒院裏再熱鬧也比不上外邊,今年她明顯特別高興。

要不是沈銘,她們母女現在隻能找個小旅館暫時棲身,哪還有心思過春節。

裴歡感激他,回身卻看到沈銘正鋪開春聯準備出去貼。裴歡把笙笙放下來,讓她自己拿著燈籠玩,然後過去幫忙。

門口聚了很多人在放鞭炮,還有禮花,嗖的一聲躥上天,滿城絢爛。

裴歡捂著耳朵,她跺腳離遠一點看看,門邊上大紅的春聯很快貼好,家家戶戶都在做同樣的事。

兩座城,同樣的春節。

馬上就是除夕,蘭坊裏也都開始放炮。

家裏有孩子的院子都熱鬧起來,全都帶出來玩,這條街平常神神秘秘的,每年隻有到這時候才顯得格外生動。

唯獨最裏邊的海棠閣,比平日更安靜。

顧琳守著院子,陳峰不見人影,隻有他弟弟陳嶼,也都二十多歲的人了,還和兩個小孩一起鬧,沒心沒肺地拿二踢腳過來招呼她,被顧琳罵跑了。

有人搬了煙花跑過去,路過海棠閣門口看見她,都覺得好奇:“大堂主,不跟我們玩玩去?”

“今天還有事。”

人漸漸都走了,長廊左右恢複平靜,顧琳回身往院子裏看,隋遠他們還是沒出來。

大家都熱熱鬧鬧地貼春聯準備過節了,華先生卻悄無聲息地在裏邊做眼部手術。

又過了一個小時,眼科醫生出來,緊接著隋遠也出來了,幾個人臉色都不好。

顧琳過去拉著隋遠問:“怎麽樣?”

“不行,他左眼視力估計無法恢複。我們盡力了,但當時是子彈造成的外傷,時間長了累及黃斑區,不好恢複。”

兩人彼此無話,海棠閣裏的氣氛讓人覺得格外壓抑。而不遠處完全就是另一番天地了,街上傳來一陣一陣的鞭炮聲,熱熱鬧鬧。

顧琳說:“我進去看看他。”

隋遠攔下她:“算了,華先生不需要人安慰。”

“不是安慰,是要過節了,總得問一聲除夕怎麽過。”

隋遠往外看,孩子們聚在一起開始放禮花,五顏六色,照亮了半邊天。

他拉著顧琳往外走,低聲說:“他哪還有心思過節。”

顧琳在冷風裏守了這麽久,知道這個結果心裏也不舒服。她沒空和他爭,被他拉著走,低聲問他:“隋遠?”

他歎氣說:“看裏邊那位我就覺得,人活著真沒意思。你說他好不容易和命爭和人鬥都贏了,算計到如今,什麽都有了又能怎麽樣?”他忽然握緊顧琳的手,“我比他幸運多了,喜歡的人還能和我一起過年。顧琳,我有話和你說。”

她看他的表情哪能不懂,故意冷下臉推開他:“隋遠,別說不該說的,都是蘭坊裏的人,各有各的位置,照顧好先生最重要。”

隋遠不知道今天受了什麽刺激,看見華先生的樣子心裏不好受,這注定又是一個冷冷清清的春節,和過去那些年一樣。

他們都不知道華先生這次要等幾個六年,而他還能等幾個六年?

這些連隋遠都無法保證,所以他覺得有些話,要說就一定要說明白,否則很可能將來想說的時候,物是人非,再也沒有機會了。

顧琳走得飛快,隋遠還是追了上去,他擋在她麵前,拿出全部勇氣和她說:“顧琳,我是真的喜歡你。”

除夕那天沐城的溫度總算有所回升。

華紹亭眼睛上還擋著紗布,但心情還不錯,他一直帶著笑站在窗邊,從顧琳進來開始,就一直看她。

終於,大堂主繃不住了,和他說:“華先生有話就說吧。”

華紹亭搖頭:“不敢,怕隋大夫殺人滅口,我的命在他手裏。”

顧琳低頭不說話。

華紹亭衝她招手,她走過去,他就上下看看她,忽然說:“不怪我,是陳嶼那個沒腦子的,大清早見人就說,昨晚看到你和隋遠一起回去。”

顧琳氣得發誓要把那家夥碎屍萬段,嘴上還特別平靜地回答:“先生別聽那渾蛋胡說八道。”

“嗯,我沒別的事。”華紹亭示意她別緊張,然後又說,“就想問問,後來呢?”

顧琳又氣又想笑,半天才坦白地說:“沒和他一起回去,就是一起走出海棠閣而已,半路上他說喜歡我。”

華紹亭捂著眼睛靠在窗台上,不和她開玩笑了,格外認真地說:“隋遠跟我提過,他要是和你說了,就肯定是真心話。”

顧琳點頭,收拾他桌上的文件,故意避開他的眼睛,很不好意思似的小聲說:“既然先生都覺得他人好,那就這樣吧。”

她說得越模糊才越像。華先生就希望她能答應隋遠,她看得出來。

華紹亭聽到顧琳差不多是默許了,並沒有太高興的意思,過了一會兒才感慨地說:“都這麽大了,你們的事自己去想吧。”

顧琳想起昨天晚上長廊之下,煙花燦爛,滿城花火,她最終給了隋遠一個模棱兩可的吻。那可真是個傻子,明明也大她那麽多,連個女朋友都沒有。顧琳並不清楚自己當時有多少真心……她後來一個人回去輾轉反側,第一次失眠。

她捫心自問,隻能說她不全是為了收買和拉攏他。

如今,顧琳邊想邊無所謂地笑,背對華先生幫他收拾東西,逼著自己放軟聲音,讓他放心:“先生就別逗我們了,要不我不敢和他一起來了。”

“說話都向著他了,我白帶你六年,他撿個現成便宜還老氣我。”

話剛說完,隋遠就不請自來,手插著兜晃悠進來,要來看華紹亭的眼睛。他剛一抬頭,就發現顧琳也在屋裏。

三個人全都沉默了,顧琳率先不好意思,退到門邊上守著,不看他們。

隋遠滿心歡喜,還想和她打個招呼也沒成功。他一扭頭就被華紹亭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顫顫巍巍地說:“你你你……別這麽看我,我直發毛。”

窗邊坐著的男人笑容格外有深意。

隋遠恨不得揪出昨晚那些大嘴巴的人,華紹亭一無聊就來關心這種新鮮事,明顯取悅到了他,隋遠心裏更惱火。

“我們的事你就別管了,管好自己吧。三小姐有消息了嗎?”隋遠一邊給他滴藥一邊問。華紹亭搖頭,口氣平淡地說:“找不到就繼續找。”

“她應該是開著蔣家的車走的吧?這樣好找。”隋遠想了又想,提醒他。

“我知道,但這也和大海撈針沒什麽區別,關鍵她這次離開沐城了。”

“那要找不到了呢?”

華紹亭左眼還被擋著,忽然定定地看隋遠。隋遠一下不再說了,低聲勸他:“行了,我的意思是讓你想開點。”

他半仰頭換藥,淡淡地說:“找不到就一直找,十年,二十年,找到我死那天。顧琳,你也聽著,出去告訴他們,誰要是不想找了,就讓他們長本事來弄死我。我活著一天,就找一天,這是命令,懂嗎?”

“是,華先生。”

最後華紹亭突然留下隋遠,說有事要問,讓顧琳先出去。

“我問你,女人剖腹產留下的疤和……闌尾炎手術留下的,有什麽區別?”

隋遠順勢要回答,突然意識到不對,有點尷尬地問他:“呃,你問這個幹嗎?你讓誰去剖腹產了?”

華紹亭懶得和他解釋:“你就比畫一下位置。”

隋遠一臉莫名其妙,示意給他看。華紹亭皺眉說:“那裴裴就真的生過孩子,我懷疑過那道疤,她說是闌尾炎,不讓我問。”

“喂,一個在右邊一個在中間,你可真是沒有常識啊!”

華紹亭口氣冷淡地和他說:“我的常識還沒必要用到這方麵。”

隋遠很快想到他能看見裴歡身上這道疤顯然是在**,於是他的表情十分不自然,罵他“老流氓”。華紹亭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說:“隋大夫,專業一點。”

“剖腹產好,媽媽不受罪。”隋遠不搭理他,找了句話來安慰。華紹亭卻搖頭說:“得了,我還不了解她嗎,就像這次,她什麽東西都沒帶走,就這麽跑到外邊去,又不敢取賬戶裏的錢,她怎麽生活?”

隋遠自知他對三小姐就是操心的命,勸他也沒用。他無奈地探頭出去看了看,回身問他:“麗嬸帶著孫子去前廳包餃子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華紹亭把手串繞起來,抬頭往外看,剛好有人放了一大朵煙花,照得人人臉上一片暖紅。

歡歡喜喜,才是除夕。

他笑笑說:“走吧。”

除夕夜守歲,全城不眠,燈火輝煌。

一年到頭,隻有這一晚沒有城市地域的隔閡,所有人都要尊重一樣的習俗。

葉城小閣樓裏,廚房裏熱氣騰騰。

裴歡在和沈銘包餃子,沈銘發現她連餃子都不會包,過來手把手地教。笙笙倒是會一點,因為在孤兒院裏,都是護工阿姨和誌願者們帶著孩子一起包餃子。

“笙笙真聰明,比媽媽強呢!”裴歡看她捏出來的小餃子,雖然不太好看,但好歹有個樣。

笙笙小大人似的過來也要教她,裴歡就抱著她,大手疊著小手一起包。

外屋的電視裏晚會已經開始了,聲音傳到房間裏格外熱鬧。玻璃上全是哈氣,還能分辨出煙花的顏色。

一年又一年,再苦再難,這一年總算過去了。

沈銘看著她的動作,忽然問她:“以前你都怎麽過年?”

廚房樓下有孩子在放炮,聲音太吵,裴歡湊過去大聲讓他再說一遍,他就重複了下。

裴歡笑著搖頭:“記不住了,沒什麽意思。”

沈銘和她一起去燒開水準備煮餃子,他笑嗬嗬地撓撓頭說:“我媽糊塗之後,我好幾年都是一個人過,沒正經工作,就守著樓下這個書店,也沒有什麽朋友……每年都沒意思,以後……以後你可以一直住在這裏,大家彼此都好有個照應,挺好的。”

裴歡看著他笑了,迎著鞭炮聲大聲和他說:“新年快樂!”

沈銘的眼睛上都是霧氣,嘿嘿笑,高興得像個小孩一樣。兩人把餃子煮好放在保溫桶裏,然後帶去醫院裏,去看沈銘的媽媽。

醫院病房裏的電視也在放新春晚會,沈銘的媽媽正和隔壁床的一個老人聊天,兩人說得熱火朝天。

沈銘一過去,他媽媽就盯著他看,問他叫什麽,反反複複地問,旁邊人都笑。沈銘耐心告訴她,又給她喂餃子。

本來這場合裴歡不好進去,但老太太有時候不認人,脾氣大,沈銘一不留神就差點讓她把保溫桶都扔在地上。裴歡在病房外邊正好看見了,讓笙笙坐在椅子上別亂跑,然後自己走進去幫忙。

沈銘攔著她:“不能讓你來,我媽糊塗了脾氣不好,你帶笙笙下去玩一會兒吧。”

裴歡不理他:“沒事,你一個人盯不過來,拿好,我來喂。”

沈銘嚇得不讓她動,但裴歡不理他,先去哄老太太,問她今年多大了,把老人家的注意力引過來。老人沒見過她,一時好奇,人總算安靜下來,看著他們倆。裴歡夾了餃子吹涼了,慢慢遞過去,一邊說著話一邊喂,總算讓老太太吃下去幾個。

旁邊的一個大媽看得直羨慕,喊著沈銘就逗他:“嘿!兩天不見,你小子哪找來這麽好的媳婦啊?我兒媳婦都不管我!”

沈銘慌忙解釋:“不是不是!這是我一個朋友,人家陪我來的。我媽這不是鬧騰嘛,幫個忙而已,阿姨您可別亂說啊。”

病房裏的人都笑開了,和他說:“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找這麽好的兒媳婦,肯定明白過來了,你去和她說啊!”

沈銘低著頭,臉都紅了,最後兩人陪他媽媽看了一會兒電視。時間晚了,護士過來讓他們離開。

裴歡抱著笙笙和他下樓,鍾都敲過了,可是街上還是有很多人,鞭炮聲連綿不絕,笙笙捂著耳朵躲在她懷裏笑。

沈銘一直欲言又止,直到走回家才開口:“真不好意思,今天麻煩你了。”

“別這麽說,算起來你是我老板,說好我在你書店裏幫忙。其實我也不太會照顧人,不過以前我大哥生病都是我陪著,多少能幫一點。”裴歡放下孩子去燒水,準備給笙笙洗澡。

沈銘又說:“我今天看見你去看招聘啟事了,你還想找晚班上,太累了,真的很急的話,我可以先……”

“別,”裴歡很堅決地打斷他的話,“你媽媽還在住院,隨時都要用錢,我真的不能再管你借了,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笙笙的手術還有段時間,先找兩份工作慢慢做著。”

沈銘沒辦法,也不勸她了。裴歡自顧自地開始幹活,刷了留下來的碗筷,又打開熱水器,抱過孩子去給她洗澡。

天氣暖和點了,她在屋裏隻穿了牛仔褲和上衣,頭發也沒時間刻意打理。

沈銘跑下樓回到自己房間,他房間的門後還貼著當年裴歡的海報。

他有點鬱悶,撓頭看那張海報,最後把它揭下來,揉成一團扔掉了。

沈銘的小書店營業時間不固定,以往他一有事就休息。但自從裴歡來了,她白天閑著就帶笙笙一起下樓看店。

春節幾天街上人少,但書店照常營業。裴歡自己一坐就是一天,到晚上五點關門,她再去對街的一家培訓機構教學齡前的小朋友彈鋼琴,一直到晚上十點。

說是教彈琴,其實隻是兼職,很多家長下班很晚,把孩子直接送到那裏去,等同於陪小孩兒玩而已。她偶然在報紙上看來的,對麵社區會所裏自己經營的機構,不太正規,也沒那麽多製度,最方便的是,主管同意她晚班的時候可以帶笙笙一起去。

生活一下被壓到最低點,平靜到隻剩下紅葉街兩個紅綠燈之間的距離。

裴歡的手機在她逃出來的時候半路就扔了,到如今,她連一部手機都沒有。直到半個月後培訓班的主管要她手機號,她才去超市外的促銷櫃台上買了一部,那種最便宜的老式彩屏手機,以及新換的葉城的號碼,聯係人裏隻存了身邊接觸的人和醫院的大夫。

那天早上裴歡打開窗戶,清晨的空氣出奇的好。她洗漱完畢去叫孩子起來,看見笙笙覺得熱,睡得不老實,額頭上都是汗。她笑了,把被子掀起來,又去找出薄一點的絨線裙子給孩子換上。

庸庸碌碌,沒有時間傷春悲秋,直到這時裴歡才想起來,已經是春天了。

那些無法入眠的夜晚,出逃,恐懼,最終隨著那場冬深深地被她藏起來,藏到無人知曉的角落裏,這輩子除了她自己,再也沒人能喚醒。什麽深情不移或是抵死纏綿的往事,過去就都過去了,人的恢複能力總比自己想的要好。

一切都像褪色的油畫布,越來越淡,早晚都會一筆勾銷。

沈銘的媽媽今天有個大檢查,他天沒亮就去醫院了,家裏隻有她們兩人。裴歡帶著笙笙吃完早飯下樓開店,時間還早,她就讓笙笙在店裏坐著畫畫,自己去旁邊的報刊亭,想買兩份報紙回去看。

一切都是偶然,但裴歡最後還是買了娛樂周刊,因為新聞頭條是沐城蔣家獨子的大婚報道。

不看報紙,裴歡甚至不知道Alice的中文名,原來她叫楊麗思。

蔣維成和她的盛大婚禮就在昨晚舉行,作為名門之後,又是蔣家唯一的繼承人,蔣維成已過而立之年,但之前的婚姻狀況撲朔迷離,他一直不肯公開。直到今天,他終於帶著自己的新娘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八卦娛樂記者的嘴都很毒,報道寫得格外火爆。Alice隻是個新人,從出道就和蔣維成傳緋聞,蔣少的性格又風流難定,誰都沒想到她真能和他攜手,連報道用的詞都不好聽,說她犧牲事業換取婆婆認可,還有說她不擇手段終於被扶正。

裴歡翻著看報紙上的照片,Alice出道就一直走韓係的清純路線。

這麽久,裴歡竟然沒有機會和她見麵。

時間還早,店裏客人非常少,隻有靠窗的休息椅上坐著一對學生情侶,一大早就過來看書。

裴歡起身去把書店裏的電視打開,調到沐城的娛樂頻道,果然有蔣維成奢華婚宴的片段,一直在重播。

七星級酒店門前,頂級花車排了整整一條街。這場據說耗費千萬的婚禮顯然引起了全城轟動,幾乎所有電視台的娛樂新聞都在報道。

電視裏的蔣維成穿一身白色西裝,笑得溫文爾雅。他輕吻他的新娘,要讓多少人都羨慕。

裴歡心裏一陣悵惘。她細細去想,原來距離他們初見都過去將近十年。十年前一場偶然的交通事故,他們怎麽也想不到彼此會有今天。十年後,裴歡已經置身事外。

屏幕上蔣維成的妻子,一身白色婚紗,肩上鏤空,綴著滿滿的碎鑽,兩人都笑得格外幸福。

Alice的五官很甜美,她並不適合太過於豔的妝,但婚禮當天,她用的口紅是裴歡最熟悉的那一支——111# Rouge Hélios。

它的顏色飽和度很高,裴歡年輕的時候有恃無恐,格外張揚。她最清楚自己的優勢,偏愛這個顏色,何況她第一次用口紅就是這個色號,是華紹亭當年送給她的禮物。

但它不適合Alice,不知道是巧合還是蔣維成的讚美,讓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這樣的搭配。

裴歡去給自己倒水,回來繼續看重播。她承認自己羨慕她,這麽多年,Alice才有資格陪他到最後。

有時候幸福和相遇的早晚無關,有時候幸福也和愛情無關。

屏幕上的畫麵跳到宣誓的地方,蔣維成應該為他的妻子戴上結婚戒指,可讓人驚訝的是,他當天為Alice戴上的是蔣家祖傳的鑽石項鏈。

他們沒有互換戒指。

裴歡突然看著屏幕站起來,笙笙看出她的異樣,從椅子上跑過來,拿自己畫的東西要給她看。

她哄著女兒,斷斷續續地看他們婚禮之後接受的采訪。

這件事雖然不合禮儀,但隨後蔣維成公開帶新婚妻子麵對媒體,解釋說這是他和母親商量過後的決定,蔣母為了更加尊重兒媳,決定直接將傳家的信物相贈。

他對著鏡頭輕描淡寫地說:“不是非要用戒指這種形式吧?我們選了很久,都覺得設計上達不到心理預期,還不如直接用祖傳的項鏈更有意義。”

這件事讓各方人士展開猜測,可全都沒有定論,不過Alice得到的那條鑽石項鏈是曆史上海外皇室流出的珍寶,已經有一個世紀沒有露麵,這算是首次公開。顯然,蔣家這一次對這個兒媳也很滿意。

這樣就足夠了。

整個采訪從始至終Alice隻保持微笑,一句話都不說。她低調的言行和尊重丈夫的表現,徹底博取到公眾好感。

“媽媽!那是不是蔣叔叔呀?”笙笙扭頭看見了屏幕,突然激動地叫起來,“蔣叔叔說好要來看我的,怎麽還不來呢?”

裴歡讓她小點聲,關掉電視抱著她坐到窗邊去,兩人一人一根蠟筆,慢慢在紙上畫。

她給孩子寫了一個大大的囍字。

“蔣叔叔家裏辦喜事,最近很忙啊。”

“護工阿姨以前和我們說,有喜事就要發糖的,那蔣叔叔會不會給我喜糖?”

裴歡按著眼角仰起頭,吸了口氣,好一會兒才揉笙笙的小臉說:“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