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廈將傾
四下僵持,陳峰沒辦法,他就為了最後那批東西,留了華紹亭這麽多天。
陳峰要的是敬蘭會的根基,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留下保本的寶貝一般都是硬通貨。不知道陳峰從哪聽說,有一批所謂的古董,說是曆史上失蹤的珍寶,還有一筆數額巨大的資金。這兩樣是蘭坊最後的家底,某日一旦出了大事,敬蘭會的人能靠它們東山再起。曆代隻有主人接手,不到特殊時刻絕不能動,一代一代往下傳。
陳峰用盡手段也不能激怒華紹亭,反而讓他自己急了。他在他身邊踱步:“這是敬蘭會最大的秘密,是我們陳家的東西!平白無故讓你占了二十年,你趕緊說,東西到手我就給你個痛快,也不為難你的女人和孩子。老狐狸,你早該有報應的,今天這買賣你不虧!”
陳峰循循善誘,華紹亭理都不理,他已神經麻痹,被捅了兩刀都沒反應,逼也逼不出什麽。眼看華紹亭軟硬不吃,陳峰越想越氣,突然停下來,又指著四周大聲刺激他:“你得意什麽?從高高在上落到眾叛親離的滋味不好受吧?當時就在這裏,你砍阿七一隻手,羞辱顧琳還打了隋遠,這都是你幹的好事!當時多威風啊,眼都不眨一下,你想過自己有今天嗎?看看現在……你動都不能動,連自己的女人也保不住,我殺了她,你能怎麽樣?”
說著陳峰氣得發瘋,讓顧琳動手。
華紹亭終於肯正眼看她,輕聲說:“顧琳,別讓我覺得你也是條瘋狗。”
陳峰咬牙切齒,反手用槍座砸向華紹亭的頭讓他閉嘴。陳峰下手力氣極狠,華紹亭額角破開,血順著臉往下流。
裴歡看不下去,使勁掙紮罵他們,一片混亂。顧琳狠狠按住裴歡的肩膀不許她亂動,臉上浮出笑意。
大家走到這一步,什麽都毀了,但顧琳心裏總有一點奢望,或許華紹亭還是在意自己的,他是舍不得她的。
可如今他都這副樣子了,一無所有的時候,他還是隻願意留下一個裴歡。
她確實連個寵物都算不上。
顧琳歎氣,槍口頂住裴歡和他說:“是你逼得我沒有別的路可以選,聽話的狗和瘋狗有什麽區別?反正我在你眼裏不過如此。”她說著就要開槍。
華紹亭硬撐了一口氣說:“東西我都給裴歡了。”
陳峰一聽立刻按下顧琳的手,懷疑地問他:“你什麽意思?”
“你要的……那批古董還有密碼,都在裴歡那裏。”華紹亭說得非常慢,隔幾個字就要喘一口氣,他胳膊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臉色卻越來越淡。
陳峰上下打量裴歡又問:“這麽重要的東西你能交給一個女人?”
華紹亭捂著嘴瞥他一眼,依舊半靠著椅子,搖頭說:“留你們兄弟活下來那天起,我就知道有今天。如果我出事裴裴活不了,所以……我自然要想辦法保住她。”他口氣毫不意外,甚至有點遺憾,“陳峰,你知道我為什麽不肯做手術嗎?不是因為怕死,是你叔叔……咳,你叔叔挑中我,條件就是不讓我治好,這是……我替你們陳家接手敬蘭會的代價。”
華紹亭不是無緣無故搶來的這一切,這個世界上什麽都是公平的,蘭坊不是慈善會,這條街上的生存法則簡單而殘酷,你想要什麽,就拿自己的東西去換。
陳峰愣在當場,反反複複地想這句話,大喊出口:“怎麽會?不可能!”
“蘭坊裏的人沒有良心,沒有無緣無故的好處。當年你們倆年輕不成器,老會長實在沒有辦法,選中我接手。我是活不長的,這個病也不能留後。將來我死,蘭坊順理成章回到你們手上,他心裏還是向著自家人。可是他的苦心……都被你們糟蹋了。”
頭上的血漸漸蒙了華紹亭的眼睛,他想抬手擦掉卻沒力氣動,勉強挪了一下,終於能往後仰,幾乎完全靠在了椅子背上。
裴歡震驚得說不出話,這麽多年被華紹亭保護得太好,蘭坊這麽多暗流洶湧的心機城府,她一點都不知道。
難怪華紹亭拖著這個病,最後老會長走了他可以治的時候,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手術危險越來越大,他又開始為了裴歡不肯輕易下決心。
她替他覺得苦,為一張椅子付出二十年心血,卻換得如今眾叛親離。很多時候,大家都忘了華紹亭其實隻是個病人,他為了能活下去必須比常人付出更多,他沒有時間猶豫和付出同情,他隻能向前走,往後退一步都會萬劫不複,他必須心狠手辣。
漸漸地,再也沒人相信他隻是個病人。
陳峰很快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眼前的形勢很明顯。他想要拿到那批東西,勢必不能再動裴歡,隻是……既然如此,他也絕對不能留下華紹亭,否則以老狐狸的手段,留活口絕對是給自己找麻煩,就算他成功奪權也在主位上坐不穩。
蘭坊的根基是他們保命的唯一條件,但是他給了裴歡。
華紹亭眼看他不說話,反而先開口:“行了,我知道你擔心什麽,無非是我一天不死,你一天就不踏實。”
“大哥!”裴歡聽出來了,想要阻止他。他卻向她搖頭,不許她再開口。
華紹亭繼續和陳峰說:“東西都在裴歡手裏,你要殺了她就什麽也得不到。你不動她,除了我沒人知道東西不在你手上,有沒有都一樣,敬蘭會還不至於淪落到靠那筆錢保命的份上。”
“但是萬一你緩過來,我和顧琳……”他回身看了顧琳一眼。
華紹亭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你們怕我報複。好,我死,換你們永遠放心。我死之後你保裴裴和孩子離開,隻要你不動她們,什麽事也不會有。”
裴歡一個字也說不出,訝異地看向華紹亭,半天才顫抖著說:“你胡說什麽?你別想拿命換我……”她急得快哭出來,可她真的不知道他們說的東西,什麽古董密碼她一無所知,既然這麽重要,怎麽能給她?
裴歡極力地想要解釋,讓華紹亭放棄這個交換。可陳峰明顯已經被條件**,簡直無法相信華紹亭能說出這樣的話。
陳峰盯著華紹亭,看見他身上的血漸漸凝固,一身狼狽,皺著眉似乎已經喘不過氣。陳峰突然開始笑,越笑越大聲,最後幾乎笑得喪心病狂:“老狐狸啊老狐狸!你機關算盡,這輩子還是栽在這個女人身上了。為了她……你竟然能說出這種話!你絕對不可能選擇死!以你的脾氣,寧可讓我們打死她也不會交出東西的。”
華紹亭能有今天,不是因為他不怕死,恰恰是因為他太想活下去了,所以他用一切機會拚命活著,但凡這個信念有一點動搖他都混不到今天。
他已經在主位上坐了太久了,久到一無所有依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這麽不可一世的男人,怎麽可能自我放棄?但他肯為裴歡安排好一切,不惜押上整個敬蘭會來賭,卻不肯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陳峰精神上也不肯放過他,大笑著用槍勒住他的脖子逼他:“事到如今你認不認輸?”
華紹亭動不了,似乎沒力氣和他廢話,想也不想就說:“你贏了。”
一個人能走多高,要看他能接受自己摔得有多慘。一夜之間蘭坊就變了天,多年心腹全來要他的命。
事到如今華紹亭依然從容相對。
都說老狐狸狠,抽骨扒皮都不算殘忍。但他護短,認下了自己人就不會虧待半點。隻是到最後很可笑,背叛他的人全都不是仇家,都是他費盡心思保護的自己人。
華紹亭並不覺得有多稀奇,這不是第一次了。
裴歡的眼淚還是不可抑製地流出來,嘲諷地看著他們:“陳峰,你到今天還不明白叔叔的苦心嗎?你永遠上不了台麵!拿我和孩子威脅他算什麽本事?隻有你才用這麽下三濫的手段!”
陳峰完全不理她,隨她愛罵什麽都好。
裴歡根本勸不動他,眼看陳峰拿槍衝華紹亭走過去,她瘋了一樣地大喊讓他住手。可是陳峰完全聽不進去話,多年仇人對著他俯首認輸,他興奮得失去理智。
這麽多年,他們兄弟忍氣吞聲總算熬過來了,親手報仇的快感讓人無法抑製。陳峰恨不得去拿刀,把華紹亭一塊一塊活剮了。
陳峰的槍口頂在華紹亭臉上,衝他笑:“再見了,華先生。我會好好照顧夫人和孩子。”
前廳突然響起槍聲,緊繃的氣氛就像突然被人挑破的氣球,瞬間迸裂開。
四門之外所有守衛都要衝進去,隋遠的心一下就揪緊了。
裏邊忽然有人大聲命令,顧琳的聲音分外沉穩:“全在外邊等著!”
再也沒人敢亂闖。
“顧琳!你別聽陳峰的!他一旦拿到東西不會再管你!”隋遠就要往裏衝,兩顆子彈突然砰砰地朝門上打過來,他隻好站在原地。
“別進來!”顧琳在前廳裏歇斯底裏喊著,一把將身前的裴歡推在地上。
裴歡痛苦地蜷起身體說不出話,覺得胸下疼得厲害。顧琳泄憤的那幾腳用足力氣,她精神高度緊張,一直沒空想,再度摔倒卻覺出疼。
裴歡強忍下,滿臉都是淚,倒在地上愣愣地看向對麵。那一槍讓她回不了神。
陳峰就要扣下扳機的時候,後腦突然開了花。
顧琳殺了他。
華紹亭看見顧琳突然調轉槍口指向他們,沉默著一動不動。陳峰還在得意,萬萬沒想到顧琳會在背後下手,滿臉震驚地倒下去,臨死之前看到的還是華紹亭那雙眼。
那時他們還小,叔叔從外邊把華紹亭帶進來。大家還是孩子,圍過去想一起玩,可華紹亭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即使介紹的人說阿峰是老會長的侄子,也不問候。
從此,他們對他的印象一直很不好。
他不和他們親近,他有雙讓人害怕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找別人心裏的秘密。
陳峰恨這雙眼睛恨了十多年,怕這雙眼睛也怕了十多年,到最後,他還是逃不開。
陳峰的血濺了華紹亭一臉,把他身後白色的貂毛盡數染紅。可他到如今這麽狼狽的時候,還是懶洋洋地倚著,和當年一模一樣,安靜得像嗜血的妖。
唯一不同的是,他今天總算肯正眼看一看陳峰了。
華紹亭對著他笑了,眼看陳峰向後栽下去,輕輕開口說:“阿峰,第一次見麵,沒有人敢和我說話,隻有你帶陳嶼過來,你說大家以後就是兄弟。”他頓了頓,眼看陳峰到最後也沒閉上眼睛,死死瞪著他斷了氣,但他還是堅持把這句話說完了,“我留下你們,就為還你當年這一句。”
華紹亭說完這句已經力竭,靠著椅子拚命喘息,完全受不了這麽大的血腥氣。
顧琳拿著槍,一步一步往華紹亭麵前走。
她自嘲地笑,異常冷靜地說:“我還是不能看你死。陳峰想殺你,我就先殺了他……我對你一心一意,從來沒想過背叛!都是你逼的,都是這個賤貨造成的!”
裴歡掙紮著從地上坐起來,眼看華紹亭真的不行了,近乎哀求地喊她:“顧琳,我求你了,先送他去醫院,或者讓隋遠進來……別讓他活受罪!你隻恨我而已,隻要你肯救他,打死我都行!”
顧琳回身看著她輕蔑地笑,似乎覺得裴歡這話實在可笑,抬手就要開槍。華紹亭一口血湧上來,硬是沉聲開口:“你衝我來!別動她!”
顧琳再也不敢動,拿槍的手不住顫抖,果然被他徹底養成了一條狗。主人一下命令,她連開槍的勇氣都沒了。
她狠狠地盯著地上的裴歡,眼淚往下掉,回身質問他:“她不就是陪了你十年嗎?給我十年,我也可以做到!”
她完全失控,滿臉都是眼淚,忽然半跪下抱住華紹亭。
他在椅子上說不出話,很久之後才有力氣抬手,手上的血蹭了顧琳一身,輕輕拍她的頭發,口氣輕得快要聽不見:“你還是個孩子。”
他從未真的把她當個女人看。
顧琳放聲大哭,拚命抱住他搖頭,已經開始混亂,突然想起什麽,眼看他受傷又難過,壓著他胳膊上的傷口止血,努力地想擦幹淨他的臉。
整個過程裏,華紹亭就冷著一雙眼看她發瘋。顧琳一邊哭一邊喊,她什麽事都見過,年紀輕輕卻鐵石心腸,非要把所有的眼淚都攢到了今天,一口氣流幹淨。
華紹亭的沉默讓顧琳徹底絕望,她看著他說:“我第一次離你這麽近。”她慌亂地舍不得放手,已經不知道還能做什麽,最後幹脆抱住他的臉,兩人的側臉挨在一起。
裴歡拚命掙紮起來,看出顧琳的意圖,大喊讓她住手。顧琳卻閉上眼,抱住華紹亭,讓他們的頭緊緊貼在一起。
她舉起右手的槍,對準華紹亭的太陽穴。
這一槍下去,子彈穿顱而過,他們都會死。
顧琳的聲音出奇的平靜,她在他耳邊說:“我得不到的就要親手毀掉。我絕對不可能讓你和裴歡在一起,絕對……不可能!”
裴歡從地上爬起來:“不要!”
“華先生,你隻能陪我一起死。”
華紹亭突然抬手握上顧琳的手腕。
顧琳沒想到他還有力氣,下意識有些錯愕,僅僅一秒的停頓,突然有東西順著華紹亭的手飛出來,一口咬在她胳膊上。
他竟然還藏著那條毒蛇。
劇烈的疼痛以無法預料的速度蔓延而開,黑曼巴的蛇毒是可怕的神經毒素。顧琳迅速產生麻痹感,再想扣下扳機已經來不及。黑子被激怒之後速度極快,閃電般繞在顧琳頸上,毒蛇絞殺獵物時的力量難以預料,讓顧琳透不過氣,踉蹌後撤。
華紹亭在分秒之內已經奪過她手裏的槍,抬起身動了動,總算找到了一個舒服點的坐姿,咳了很久才能勉強開口說:“陳峰雖然是個廢物,但好歹他清楚我是什麽人。”
他看著顧琳被黑子咬傷的手,遺憾地說:“我前兩天確實動不了。”
他今天起來手腳能動,可硬是裝到現在,剛才被陳峰紮了兩刀,被他打破額頭也完全沒有反應,這才是老狐狸。他會不擇手段地活下去。
華紹亭抬手,槍口對準顧琳。她已經被黑子勒得臉色漲紅,蛇毒也順著神經發作,讓她渾身麻痹,摔倒在地上。
顧琳掙紮著要說什麽,可她說不出來,拚命指著他,睚眥欲裂,一口氣再也上不來。
裴歡終於把手從繩子裏掙脫出來,那是華紹亭教過她的,她好不容易掙紮出來扶住華紹亭,卻不讓他開槍:“別!隋遠就在外邊。”
華紹亭拗不過她,實在沒了力氣,靠在她身上不住地喘氣。
“隋遠!”
前廳裏瞬間衝進來無數人,誰也沒想到竟然是這種結果。
陳峰和顧琳的人心虛得再也站不住,齊刷刷地跪了一地,還有人甚至想要偷偷離開。華紹亭抬眼環視一圈,裴歡不讓他說話動氣,想讓他盡量躺平。他卻很固執地搖頭,撐著坐起身對那些人說:“自我了斷,別等我動手!”
蘭坊已經太久沒有清理門戶了,瞬間成了人間地獄。
隋遠眼看顧琳窒息暈倒,迅速叫人去拿血清解蛇毒,隨後他抱著她送出去,又跑回來看華紹亭,催促把他送往醫院。
他低聲和他說:“謝謝……我感激你能留她一命。”
華紹亭根本不看他。隋遠又補了一句:“我會自裁請罪,你的藥是我換的,我知道後果。”
裴歡要替隋遠解釋,是他被顧琳哄騙,而且早就後悔了,否則不會放她和笙笙離開。但裴歡有太多話還來不及說出口,陳嶼突然從外邊衝進來。
“華紹亭!”他眼看哥哥竟然慘死,憤怒得完全紅了眼睛,不由分說搶過槍就衝過來,誰攔他,他就要誰的命。
前廳再度大亂,陳嶼已經豁出去不想活了。
眼看他們躲也躲不開,裴歡衝過去想攔住陳嶼,想解釋人不是他們殺的。但陳嶼悲痛欲絕完全聽不進去,一槍就向著她瞄準。
最後的時刻,華紹亭突然站起來,拉過裴歡,側身把她擋在懷裏。
陳嶼被仇恨衝昏了頭,連開好幾槍,外邊的人衝進來,終於亂哄哄地把他製住。
場麵徹底失控。
裴歡在華紹亭懷裏什麽也看不見,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不行了。
華紹亭身後洇出大片的紅,她看不見,隻摸到一手溫熱的**。
她哽咽著一個字也不能說,捧住他的臉拚命搖頭。
“你不能死……”裴歡手足無措地催隋遠叫車,不斷告訴華紹亭堅持住,“你想想笙笙,你還沒等到她叫你,別放棄……看著我!不許睡聽見沒有?”
為什麽還是這個結果?
華紹亭心力交瘁,苦笑著搖頭。這一次,他確實覺出這顆心真的跳不動了,累得隻能歎氣,幾乎完全靠在裴歡身上,她用盡力氣想要抱住他,可是再也抱不住。
總有英雄末路,何況他們的華先生從來不是什麽英雄,這是他的極限了。
華紹亭失去所有力氣,最後重重地倒在地上。
裴歡跪下去抱緊他,他似乎想要說什麽,但已經完全沒有聲音,隻剩下口型。
周圍太吵了,那麽多人衝進來叫車叫人。隋遠急了,拚命讓她放手。可裴歡固執地不肯鬆開他,怕自己一鬆手就要後悔。
她抱緊他,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貼在他臉上慢慢去聽那句話。
華紹亭和她說:“就讓孩子……叫裴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