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頭來過

華先生的告別儀式選在立夏那一天。

鬥指東南,維為立夏,到這一天,蘭坊已經徹底洗盡當日衝突的陰影。大變剛過,可這條街上的建築一如既往,以格外靜默的姿態駐守著昔日的繁華。

從第一代主人到如今,敬蘭會每一次變故都像一場暴雨,翻天覆地之後,留下來的人隻要熬到天晴,還可以繼續偽裝太平。

隻是人人心裏都清楚,那個男人的離開,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裴歡從早到晚一直站在聽芷堂裏,這裏曾經是老會長病故之後舉行追悼會的地方,如今華先生離開,還是選在同樣的地方。

所有來吊唁的人都是一身黑衣,人一走,多少仇怨都成了過眼雲煙,大家全都捧出一顆真心,沒有眼淚也恨不得撲在他遺像前大哭一場,這樣才能顯得無比真實。而裴歡作為華先生的遺孀,很多人都想過來和她敘舊表達安慰,她一一婉謝了。

裴歡隻是站在那裏,穿一身黑色的刺繡長裙,麵紗擋臉。這位蘭坊昔日的三小姐一直以任性著稱,到如今,她曆經苦難脾氣磨得平和許多,從始至終,她都沒有流眼淚。

華先生的訃告說得很明白,他僅僅是心髒病突發,因病去世,而當日會中的叛徒一一都清理幹淨,剩下了陳嶼,他知道兄長到底死於誰手之後冷靜了很多天,不敢再來見裴歡。

顧琳被救過來了,隋遠把她帶走。她狀況也很糟糕,從那天之後幾乎就不肯再說話。陳家的人耿耿於懷非要找她報仇,但裴歡想盡辦法勸阻,總算能讓他們放過她,沒有再去問她的下落。

蘭坊還有幾位長一輩的叔叔,哀悼過後都留下來,他們借著探望裴歡的機會不肯走,其實也是想問問她的意思。

華先生走得很突然,身後隻留下了一個女兒,但孩子太小,肯定不能由小孩拿主意,這麽大的家業,那麽多雙眼睛,大家都在等裴歡開口。

可是裴歡卻一直保持沉默。

直到幾天之後,華先生的葬禮舉行完畢,裴歡才拿出他的遺囑,轉達由陳嶼接手敬蘭會的意思。

這件事不但讓會裏的人嚇了一跳,連陳嶼自己也不敢相信。

海棠閣裏的東西全部都收拾好了,這裏再也不會有人住,院子即將封起來。

裴歡叫陳嶼過去,把華紹亭留下的會裏事務全都轉達給他,隻有一件事,她不鬆口。

她化了淡妝,一身黑衣,抹了極豔麗的口紅,看上去優雅又沉靜,和當年那個囂張蠻橫的小女孩全不一樣。

她和陳嶼說:“到這一步,你已經是會長了,我和你說實話,華先生臨走不讓我把那批東西給你。一方麵,這是我和孩子活下去的籌碼;另一方麵,他說,如果敬蘭會真被你帶到需要那些錢保命的時候,幹脆就讓大家散了吧。”

陳嶼很久沒能說話,直到裴歡準備離開的時候,他才追上來。

兩人站在長廊裏,它一直通向海棠閣外邊,串聯起無數院落。以前老會長還在的時候,他們幾個孩子經常順著長廊瘋跑,大家都是兄弟姐妹,都在一起鬧。裴歡還記得,她是這一輩最小的孩子。陳峰愛使壞總來嚇唬她,而陳嶼從小就老實,哄她帶她去市裏吃飯。

人心難懂。

孩子能有多大的城府,可這片天不幹淨,在染缸裏長大的孩子沒有心機就不能活,最終當年這些兄弟姐妹,全都再難相見。

如同華紹亭說過的那句話,活在蘭坊裏的人注定沒有良心,誰也別去怪誰。

人走茶涼,恩恩怨怨不問輸贏,其實沒人在意。

裴歡衝陳嶼笑了笑,示意他不必刻意說什麽:“敬蘭會本該姓陳,你哥哥不在了,他就還給你。”

陳嶼猶豫了一下,堅持讓她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再說。裴歡隻好和他順著長廊走到拐角的亭子裏,變故之後的蘭坊還處於恢複期,四下人少也很安靜。

陳嶼低著頭說:“我們是不甘心,但我哥為了爭一口氣已經把命都賠上了,嫂子和孩子從此無依無靠,一家都毀了……我算是想開了,我的性格真的撐不住敬蘭會,我沒有那麽大的野心。”

裴歡搖頭:“他既然這麽安排了,就不會收回去。”

“能不能……讓我見一見先生?”

裴歡看看四周,豔陽之下萬物繁茂,連空氣裏都有了花香,但這幾天辦喪事,整條街上人人都表情凝重,落寞肅殺。

她長出了一口氣,很堅定地告訴他:“陳嶼,他不會見你,以後什麽事都要靠你自己做決定了。”

她說完就走了。

傍晚的時候總算送走了大家,裴歡叫幾個手下的人幫忙,把海棠閣那些起居的東西都搬進新家。

那是裴歡自己選的房子,她決定離開蘭坊住,在近郊選了一處獨棟帶院子的別墅,安靜隱秘。

華夫人新家的地址並未和會裏的人公開,私下裏也不肯讓陳嶼安排人過去守著。

她自己簡單收拾了一下,等到敬蘭會的人都回去了,她才換了衣服去醫院。

狡兔三窟,何況是華先生。他自然知道當退則退,但他想退沒有那麽容易,幹脆就讓自己死得幹淨。

裴歡心裏也替華紹亭難受,對外發訃告這些事,都是他一個病危的人執意交代下來的。華紹亭不是一個會放手的人,隻是覺得累了,可到最後還在操心,裏裏外外都安排好,人已經起不來,就拖著一口氣。

“老會長的恩情我報答完了,二十年足夠了。往後敬蘭會是好是壞,那是陳家人自己的事。”他當時躺在病**,剛剛能說話。

華紹亭中了兩槍,幸而當時陳嶼情緒太激動,根本沒時間瞄準,傷處都不是要害,最嚴重的還是他自己的病。

隋遠還是沒能離開,受不了良心譴責,堅持要留下繼續跟進華紹亭的治療。

華先生用自己的葬禮避開所有人的眼目,暗中進了私立醫院。隋遠幾天不眠不休,放手賭了一把,終於救回他。但他當時給華紹亭換了藥,讓他誤服控製精神的藥物氯氮平,加重了心衰的症狀,惡果已經無法挽回。

如今,華紹亭自己心髒的各項機能衰竭,他必須進行心髒移植,手術風險遠比之前更大,但他們沒有別的選擇了。

裴歡作為華紹亭的家屬為手術簽了字,甚至沒和他過多商量。

隋遠看到裴歡回來了,指指對麵和她說:“他馬上要進重症監護病房,之後家屬就不能探望了。明天一早的手術,你有什麽話……抓緊時間和他說吧。”

裴歡趕到病房裏,笙笙正抱著一個小兔子的玩具趴在他床邊上說話,一回身看見裴歡直撲過來。

裴歡牽著她,讓她安靜點別吵到華紹亭,然後把她交給隋遠,關上門進去看他。

華紹亭躺著,精神似乎還不錯,雖然說話很困難,但比起前兩天來,她已經很知足了。

她握住他的手,輕輕告訴他:“蘭坊那邊沒事,都按你的話交代的,大家以為你不在了,挨個找我來哭了一場。”她又笑笑說,“放心吧,華先生餘威尚在呢,你的寶貝誰也不敢碰,我讓他們都搬去新家了,誰清楚你架子上那堆東西啊,我又不懂,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陳峰說的古董是什麽。”

華紹亭抬手指指她,往她衣服裏探。裴歡沒明白他要做什麽,最後突然反應過來,按在腰上驚訝地問他:“你是說這條鏈子?”

他點頭,開口說:“那些翡翠,還有白奇楠……最要緊的是百年沉水的白奇楠,隻有這麽幾顆了。”

沉香本來就是其貌不揚的東西,看上去就像糟木頭,而她腰鏈上那些質地更奇特,非常軟。裴歡一直以為那些翡翠非常貴重,根本沒留心配的木頭珠子。

從十八歲到現在,其間裴歡險些把它給扔了,從未細心保管。如今得知真相,一想到自己戴的是整個敬蘭會的命脈,總覺得心裏不踏實,想要摘下來。

華紹亭笑了,壓下她的手:“瞧把你嚇的,沒事。”

她看著他半天沒說話,整理他的枕頭讓他能躺舒服一點,又小聲說:“這麽多年隋遠一直在幫你找心髒配型,總算沒白費。明早就要手術了,華紹亭,我什麽事都依著你去辦了,最後這件你得聽我的,還有我和笙笙呢,你絕對……絕對不許……”

他逗她,讓她別緊張:“現在夫人做主,我哪敢不聽。”

裴歡緊緊握著他的手。華紹亭歇了一會兒,又和她說:“有件事必須告訴你了,畢竟我有可能出不來,再瞞下去怕你怪我。”他示意她離近一點,輕聲說,“阿熙就在西苑。”

裴歡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問:“她是不是連我都不記得了?還是不想見我?”

“重度精神分裂。我不敢帶你去,怕她看見你情緒太激動反而更不好。”華紹亭坦然承認,“是我當年逼問她造成的……因為當年強迫你去醫院引產的事,是阿熙派人做的。”

裴歡背過身強忍下難過,確實想到過,前後串聯起來,能夠接觸華先生身邊的親信,並且知道他不想要孩子敢擅自做主的人,隻有這麽幾個。

何況,那件事一定因為牽連到了裴歡至親的人,華紹亭才不肯說,寧可瞞下六年。

裴歡深吸了一口氣,盡量不讓自己哭,怕引起華紹亭情緒不穩,安慰他說:“我知道你為我好。”她冷靜了一會兒,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阿熙為什麽這麽做?我都不知道她恨我,她總是有話也不說,從來都自己藏著。”

華紹亭抬手揉揉她的臉頰,讓她堅強一點:“那是你親姐姐,你肯定受不了,可我怕明天出不來,這些話就沒人告訴你了。”他說一會兒緩一會兒,慢慢把全部的事情都坦白,“裴裴,確實也有我的問題,她是怪我偏心。”

這件事一度是蘭坊的最高機密,除了華先生和隋遠,沒有其他人清楚真相。

到手術之前,華紹亭才終於肯鬆口。

當年他態度很強硬,從裴歡懷孕之後就一直想勸她放棄。但後來裴歡賭氣離家出走,他好不容易才把她找回來,哪還狠得下心,何況他本身就拗不過她,自己也舍不得孩子,直到裴歡懷孕四個月,再有什麽想法都晚了。

誰也沒想到裴熙利用了這一點。

裴熙小時候受過刺激,多年自閉,可她一心愛慕華紹亭。原本姐妹倆還都相安無事,漸漸大了,華紹亭隻寵著裴歡一個人,到最後裴歡甚至搬去和他一起住了。明明兩人是親姐妹,裴熙被冷落,越想越鑽牛角尖,覺得華紹亭偏心,把嫉妒和恨意轉嫁到妹妹身上,恨到骨子裏。

裴熙的心理問題越來越嚴重,想事情簡單瘋狂,她眼看妹妹懷孕,自知再也沒有機會,竟然借著華紹亭養病的時候,擅自做主去和他身邊的親信做交易,讓他們綁走裴歡。

她把一切都偽裝成華先生要處理掉孩子的樣子,就算有什麽意外,裴歡也注定恨死華紹亭了,不會再回蘭坊。

而後東窗事發,華紹亭趕過去的時候一切都晚了,看到的就是蔣維成故意留下的慘狀,他真的以為那個孩子沒有了,而裴歡受盡折磨恨死自己,華紹亭為此病重,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放裴歡離開蘭坊。

這些都是往事了,華紹亭現在可以說得很平淡,可是如果沒有這一切,他們都不用浪費六年時間。

裴歡聽著聽著還是沒忍住眼淚,她不知道這些年華紹亭是怎麽過來的,那條街上每個人心裏都有鬼。

人心善變和天災莫測比起來,前者更讓人無法接受。

那是她唯一的姐姐,卻因為嫉妒做出這樣的事,何況別人。

華紹亭從來不讓裴歡知道這些陰暗麵,希望她無憂無慮,一輩子隻做他的小女孩。可惜他們畢竟都是蘭坊裏的人,因為嫉妒,就能毀了三個人。

裴歡擦著眼淚問他:“你為什麽要和我說六年?如果肯早點讓我回去……”她說不下去。

華紹亭搖頭,指指自己周圍那堆儀器,苦笑著解釋:“我那會兒病得也和現在差不多了,隋遠沒把握,我是想六年後你再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到那時候你再恨再難過,隻要我死,你就能放下了。”

六年前華紹亭病危,活到那一步,他真的想過要放手,可他終究沒有死。多年消磨,他發現自己做不到,他也有放不下的人。

他慢慢地說:“既然舍不得,那我就不擇手段,逼也要把你逼回來。隻要阿熙還在,你早晚要回來。”

裴歡的眼淚流得更凶。他最見不得她哭,可他也最容易讓她哭:“你就是這樣,總幫我安排好一切……你都不問問我是怎麽想的!”

華紹亭看她哭得傷心,無奈地搖頭:“裴裴,要想我好受一點你就別哭。”他向她張開手,“好了,一會兒讓笙笙看見你哭得比她還難看,多丟人。過來,讓我抱抱。”

裴歡又哭又笑,總算擦幹淨臉彎下身環住他。她真是沒辦法,這輩子她鬥不過他,隻能悶著聲音說:“哥哥,你一定不能有事,你不在……我可怎麽辦?”

裴歡不敢告訴他,告別儀式上她看著那些人哭,害怕得不敢去和他們說話,她怕她一開口,那個場麵就會成真。

她不敢想萬一,如果有萬一,她一天也活不下去。

裴歡聽著華紹亭的呼吸聲還算平穩,心裏慢慢安靜下來,閉上眼睛靠在他頸側,過了一會兒小聲說:“不許再說話,好好休息,我陪著你。”

第二天華紹亭被推進手術室,他臉色很不好,整個人近乎蒼白地躺在病**被人推走。裴歡心裏難受,但臉上不能露出來,掩飾好了不讓他擔心。

隋遠不放心她,特意擠出時間再和她說兩句話:“我一定盡全力。”

裴歡已經很疲憊了,之前被顧琳打到肋骨骨折,但華紹亭病危,她有事也都自己忍下來,不肯告訴他。前幾天剛恢複,回去麵對敬蘭會的人,現在又要守著華紹亭做手術。

裴歡靠著牆壁長出一口氣,示意自己沒事:“我知道。如果你也做不到,那就沒人能救他了。”

隋遠看看她說:“他過去和我交代過,如果哪天他不在了,留給你一筆遺產,西苑的事得讓你知道。”

裴歡點頭:“他和我說了。”她看看窗外,“我想過,之後還是把阿熙接出來吧,找一家療養院,再具體看看她的情況。”

隋遠沒什麽意見,想想又說:“除了這個,還有一件事,他的意思是,那筆錢……足夠你後半生無憂的一筆錢,密碼是阿熙在西苑的門牌號,你去了就知道。他把東西都留給你了,如果他有萬一,敬蘭會的人也不敢找你麻煩。”

裴歡並不意外,知道華紹亭早把一切都想好了,他天生就是做決定的人,一切都要在他掌握之中,否則老會長當年也不會選中他。

她恨恨地有些賭氣,抬頭看著隋遠說:“他想死沒那麽容易,拿錢就想封口?”

隋遠笑了:“這才是三小姐。”

華紹亭的病情很複雜,心肺功能都已經衰竭,手術時間很長,將近十個小時的等待,還是沒有消息。

裴歡去把笙笙接回來了,孩子也知道華紹亭今天做手術,不吵不鬧格外安靜,自己坐在椅子上,好像還在想事。

裴歡起初緊張得坐不住,時間久了,她等得已經麻木,如今除了聽天由命沒別的辦法。

天已經黑了,從早到晚,走廊裏最終就剩下她和笙笙。

裏邊的人是全城諱莫如深的華先生,他身居高位,曾經前呼後擁,想隨便走走都不容易,但最後他卻什麽都沒給自己留下。

做人難就難在曾經巔峰還能抽身而退,從頭來過。

唐頌和裴歡說過的話也是這個意思,他們都有一樣的顧慮,怕隻怕華先生最後看不開,不肯把自己多年的心血拱手讓人。

但他們都把他看輕了。

華紹亭既然能當得起盛名,就能放得下輸贏。

手術一直在進行中,時間越來越晚。

裴歡幾乎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甚至在想一旦聽到噩耗該怎麽和笙笙解釋。

隋遠突然出來了,裴歡跑過去拉住他問結果,聲音都在發抖。

大型手術讓隋遠累得快要虛脫,他勉強舒了一口氣,伸手拍拍裴歡的肩膀說:“估計你拿不到遺產了,手術很成功。”

裴歡的眼淚一下就湧出來,她抱住隋遠想說感謝的話,哽咽著開不了口。

華紹亭暫時無法恢複自主呼吸,還沒有醒,必須轉回重症監護病房。裴歡一個人牽著笙笙,在空****的醫院走廊裏哭出聲來。

這並不是最艱難的等待,器官移植之後華紹亭必須經曆漫長的觀察期,防止發生排異反應。起初裴歡和孩子無法見到他,到最後她每天都擔心他發生出血和急性排斥,熬到心力交瘁。

裴歡有好幾次都覺得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但是每天睜開眼,還是必須打起精神堅持下去。

一個月之後,華紹亭終於能從重症病房轉移出來,隋遠一早就打電話讓她們趕過去。

那天沐城很熱,街上的人早就已經換上短袖裙裝。要是往年這時候,海棠閣裏的樹木枝繁葉茂,華先生會讓人把藤椅都放在樹陰下,等到裴歡從外邊回來,遠遠地就能看見他在海棠樹下看書。

現在想起來,像前生那麽遠。

華紹亭的嗓子太久沒有說話已經不適應了,他在病**躺著,看見她,卻出不了聲。

她搖頭讓他別勉強。他笑了一下,又轉過臉要看笙笙。

裴歡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等到他總算脫離危險,她已經沒有激烈的情緒了,沒和他商量,直接告訴他:“笙笙準備上學前班了,到時她該隨誰姓就隨誰姓,你別想賴賬。”

華紹亭笑意更深,動了動想看看孩子。裴歡把笙笙抱起來放在他病床邊上。

笙笙小心翼翼地靠過去,突然伸出手拉住他。

裴歡怕她亂動,剛要提醒她小心一點,笙笙卻開口和他說:“爸爸,我想你了。”

華紹亭明顯很驚訝,說不了話,緊緊握住笙笙的手,慢慢地流出眼淚。

他想他這輩子,總算沒白費。

有多少風風光光的前塵往事,也抵不過人心難醫。

屬於他的那一頁翻過去之後,世間再無華先生。

等到那一年中秋的時候,華紹亭已經出院有一段時間了。

裴歡從市裏買了月餅回家,笙笙上了一家雙語學前班,校車還沒回來,家裏就華紹亭一個人。

他還是懶,不愛動,雖說沒事在街口開了一家古董店,但他想起來才去,不去的時候就雇了兩人隨便盯著,根本也不管。

他的左眼幾乎看不見東西了,不過他自己習慣下來倒看不出什麽影響,隻是不喜歡亮的地方。

裴歡上樓,看見他正在喂黑子,隨口和他說:“聽說今年照規矩還有家宴,市裏的車基本都不往蘭坊那邊開了。”

他“嗯”了一聲,把白鼠扔進黑子的養殖箱裏,口氣平淡地提了一句:“剛才蔣維成來過。”

裴歡愣了,回身看他:“他是……有什麽事嗎?”

“就是想來看看你,不過你沒在,他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裴歡順著二樓挑空的欄杆往下看,廳裏的桌子上什麽也沒有,連套茶具也沒拿,更別提點心了,他這種態度,蔣維成顯然不可能留下等,她隻好說:“你是主人,總得招待一下客人吧。”

華紹亭的口氣理所應當:“我從不招待人。”

裴歡無奈了,推他去洗手:“臭毛病!”

傍晚的時候,裴歡準備出門去接笙笙回家,推開門卻發現院門口停了一輛車,正在奇怪,就看見陳嶼下來要往裏走。

陳嶼如今也不一樣了,他比陳峰小幾歲,陳峰在的時候他總是跟在他身後,什麽也不操心,如今敬蘭會壓在他身上,這才幾個月,人就沉穩多了。

他看到裴歡還是很恭敬地喊了一聲:“夫人。”

裴歡笑了:“你現在是會長,我受不起。”

他送來一堆過節的東西,非要塞給裴歡,又和她說:“我趕在家宴之前過來……習慣了,中秋一定要先來看看華先生,不然我心裏不踏實。”

舉家團圓的日子,裴歡不好駁他的麵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讓他進去了。

華紹亭正對著桌子,仔仔細細地看兩塊其貌不揚的石頭。

陳嶼一看就想起過去,華先生過生日的時候,他也傻嗬嗬地帶了一塊賭石,還非讓他看。當時華先生就勸他別開了,陳嶼非不信邪,事後證明自己那眼光果然不行,大價錢買回來的,隻開出一堆水沫子。

如今,他站在華紹亭身後輕聲問了一句:“先生自己收回來的?”

華紹亭聽見家裏來人了,但一直不回頭,直到陳嶼說話他也不轉身看他,隻點點頭:“閑著沒事,玩而已。”

陳嶼本來端著一副安安靜靜的樣子,可他一見到華紹亭,瞬間就變回當年那個傻小子,手足無措,絮絮叨叨想和他說話,但華紹亭一直沉默。

陳嶼隻好自己找話題說:“我覺得左邊這塊有戲。”

華紹亭掃了他一眼,啪地把左邊的石頭翻過來,原來上邊已經開過一個小窗,一看就知道不會有什麽好料子。

陳嶼更尷尬了,站都要站不住。

裴歡倒了兩杯茶過來緩解氣氛,笑笑說:“今天家宴事情多,多謝會長還能想起我們。”說完就抱歉地解釋,著急往門外走,“我先去把笙笙接回來,估計校車都到了。”

他們一家人完全接受了現在的生活,親自送孩子上學,做飯,看店,一起過節……費心甚小,平靜到極致,這是和蘭坊完全不同的世界。

甚至他們從未有過婚約,從沒有承諾,卻能陪伴彼此直到白首。這是人世間最極致的感情。

陳嶼有些感慨,拿著那杯茶一時無話,眼看華紹亭正往窗邊走,他也跟過去。

華紹亭把窗簾拉開一點,外邊天快黑了,他盯著窗外似乎在看什麽,過了一會兒才回頭,總算肯對著陳嶼說:“你回去吧。”

“華先生。”陳嶼沉下聲音急切地說,“先生一定知道我是為什麽來的。我已經明白了,我坐不住那把椅子,如果先生有心……”

華紹亭笑了,他這一笑倒和以前不太一樣,也許是海棠閣的氣氛總讓人不舒服,也許是他如今什麽都看開了,他現在笑得真心實意。

他拍了拍陳嶼說:“我沒有那個心思了。隋遠和我交代過,做完手術保養好的話,活十年沒問題。不過這顆心不是自己的,什麽都有個限度,就算命再長,頂多也就十五年的事,這就算很不容易了。”

陳嶼一下哽住了,沒想到華紹亭會坦白說他的病。

華紹亭看向不遠處的行車道,校車今天開進小區來了,裴歡沒走多遠剛好遇見他們,直接牽著孩子往回走。

陳嶼一直不知道他在看什麽,直到裴歡拉著小姑娘走進院子裏,他才明白。

華紹亭繞過陳嶼往門口去迎,笙笙一進來向著他橫衝直撞往裏跑。

裴歡拉也拉不住,幹脆把手裏拿的作業本扔到桌上,然後和他抱怨:“你女兒長本事了,老師說就她一個人沒寫完作業。”

華紹亭拍拍笙笙的頭問:“怎麽了?”

小姑娘拉著他,仰起臉很苦惱地說:“練字本上已經寫了好多頁了,為什麽要重複寫?”

裴歡一聽覺得莫名其妙,告訴她老師讓寫的就必須完成,結果華紹亭直接來了一句:“嗯,那就不寫了。”

“你……”她氣得要罵他,一回身看到陳嶼還站著,隻好拉孩子先上樓換衣服。

華紹亭一邊笑一邊隨手翻孩子的練字本。

陳嶼還是不肯走,說:“華先生,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嗎?我沒讓任何人動海棠閣。”

華紹亭搖頭,放開本子坐下去,人剛好在壁燈的陰影裏,那雙眼睛一如既往,卻還是不太一樣了。

現在的華先生目光平和很多,眼裏隻有他的裴裴,他的孩子,這些都不需要他費心去猜,不需要他日夜提防。

他和陳嶼說:“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了,我進蘭坊那一年十六歲,那會兒你更小……算起來,我已經在敬蘭會二十年了。”

陳嶼微微低下頭,華先生開口的時候其他人隻能站著聽,事到如今,陳嶼還是不敢在他麵前坐下。

華紹亭繼續說:“往後我最多隻有十五年。我給了敬蘭會二十年,隻能給她們十五年了,陳嶼,你還要強人所難嗎?”

他這一句,讓陳嶼攢了好幾個月的話全都說不出來,隻好獨自離開。

華紹亭也不送,他沒有送人的習慣。陳嶼和他道別,他也隻是點點頭,轉身就往樓上去了。

那天晚上華紹亭一家人吃月餅過中秋。

華紹亭很無奈破了例,被裴歡脅迫去和笙笙談,要讓她聽老師的話。

其實笙笙一點也不淘氣,唯一反感的作業就是練字而已。

談話結果是,笙笙剛皺眉頭,撒嬌的話一句都沒說呢,華紹亭已經心軟了,全盤讓步。

裴歡簡直開始懷疑,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大家說的華先生了。

吃完飯夜空晴朗,剛好適合賞月。

但裴歡顯然沒心情,心裏賭氣,讓笙笙先回自己房間去。

她揪著他,試圖說服華紹亭好好教育孩子:“你說的那叫什麽話啊?不想寫就不寫,不想做就不做……將來她誰的話也不聽了!”

華紹亭拉過她抱在懷裏哄,聲音輕又帶著笑:“你不覺得這話很耳熟嗎?”

當年他的小裴歡就是這樣,叛逆極了,要天要地,他都答應。

窗外一輪滿月,今夜月圓人團圓。

裴歡再也氣不起來,靠在他肩膀上小聲說:“你都把我慣成這樣了,還沒夠啊?”

華紹亭貼著她的臉不鬆手,很久之後才慢慢地歎氣,抱緊她說:“沒夠。”